有个故事,说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有位士兵在战场上看到一个铁球,它在以肉眼可见的慢速度在地面上打着漂。他当然知道那是一颗实心弹,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一条腿,像踢皮球一样,想去“踢”一下那颗炮弹——这位士兵为他这个愚蠢的举动牺牲了自己的一条腿。
在17—19世纪的战场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发生过多次,心理学出现后,很多研究者开始讨论为什么会有士兵去“踢炮弹”。
后来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那颗打着漂的炮弹,其实超出了人类本能的认知范围。
漫长的演化史,让我们的大脑本能地觉得,这种慢速的物体应该相对安全,所以在你的逻辑思维能力告诉你不要这样做之前,有些人真的会本能地放下戒备,去触碰这玩意儿。
这有点像小说《三体》中,人类第一次接触“水滴”时的场景——因为这个造物所用的技术已经大大超出人类本能的理解范围,所以有人会把这颗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误认为是“圣母的眼泪”。
我觉得大刘在这里暗喻了一个很深的哲理——如果一种东西大大超乎了你的认知范围,那它越危险,反而看起来会越安全,因为你的理性思维能力对它已经失效了,你是在用自己的原始本能试图理解它。
其实,类似的“本能误认”在我们的生活中正不停地发生着。比如我之前写的文章中提到,现代社会中你遇上车祸的概率其实大大高于坐飞机遇上空难。中国每年车祸死亡人数都高于六万人,平均每天都有两百人在车祸中死亡(相当于每天发生一起空难)。可是为什么车祸现象如此触目惊心,交警再怎么严格执法,还是会有司机或行人公然违反交通规则呢?
原因也很简单:人类在之前数百万年的进化史上,其实没有遇到过在地面上行驶得这么快速的物体——我们本能地觉得飞起来很不安全,但在地面上走总还是放心的。
所以,无论是作为行人,还是作为司机,对于这个才出现了一百年的高速物体,都会感到不适应,我们大脑的本能无法警告蕴藏在其中的危险。我们的本能会告诉我们怕蛇、怕老虎,却不怕那些开起来的汽车,于是人们就懈怠、就横穿马路、就疲劳驾驶、就酒驾——从本质上讲,所有因疏忽酿成的车祸惨剧,其实都是那个在战场上“踢炮弹”的故事的翻版,是本能中的认知错觉在引导人们走向危险。
人类从树上的猿猴进化成为生物学上的晚期智人,用了数百万年时间,而文明真正诞生,仅仅是数千年的事。后者与前者相比是短暂的一瞬间。所以,人类的矛盾在于,我们必须用自己那颗适配于原始环境的大脑,去理解这个文明世界的游戏规则,而这种理解时刻会产生偏差——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偏差是致命的。且科技与文明越发展,离我们本能所熟悉的那种野蛮生活越远,这种致命偏差出现的可能性就越高。
这个结论,是我有一次跟一位医生朋友聊天后得到的,他告诉我说:“其实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一定会被脑袋里那个野蛮人杀死。”
他解释说,现代人活到三十五岁以后,遭遇的九成以上的疾病其实都是“你原始的生活习惯闹的”——你贪吃、不爱运动、喜欢熬夜,这些习惯在原始社会可能都是好习惯,因为在那个物资紧缺、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人们看到高热量食物就应该赶紧吃进肚里作为能量储存起来;除非迫不得已,没事儿就是要尽量减少运动;而一旦精神兴奋或紧张,你在晚上就是睡不着觉——因为黑夜正是最危险的猛兽出没之时,神经的兴奋和紧张有利于你的存活。
可是,这些被基因和本能固定下来的、原始社会的优良传统,到了现代,就都成了坏习惯。因为现代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让我们那个原始的身体感到陌生而无法适应。你这个时候再多吃、不运动、熬夜,就像“踢炮弹”或者横穿马路一样,是在看似安全地去做一些极为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其实都是野蛮人,是用智能手机、在写字楼工作、西装革履的“野蛮人”。我们在现代社会中生活,需要不停地遏制那个“脑袋中的野蛮人”,不要让他冲出来胡作非为,把我们自己杀死。
为此,我们必须刻意做一些反直觉、反本能的事情,才能小心翼翼地在现代社会中活着。
其实上述这些反本能的事情(比如遵守交通规则、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还是相对容易。
但另一些事,就不那么容易做到了。
其实我想提出的这个问题很简单:坐在一架乘坐了一百多人的在空中飞行的飞机里,和身处困境却还非要发动对外战争的地方,究竟哪一个更危险?
用哪怕最简单的逻辑去思考,你也应该知道,肯定是后者。因为没有客机机长会疯狂到在四台发动机已经坏了俩的情况下,靠表演飞行特技来挽回支持率。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有那么多人,觉得后者不仅更安全,还会为那战争而欢呼。
为什么?因为“现代战争”这种概念,虽然已经超出了很多人原始大脑的认知范围,却符合他们的原始本能。它像高热量食品、懒人沙发和电子游戏一样,刺激着你大脑中的那个“野蛮人”流口水,而完全忽略了其中的残酷与危险。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和平、安宁的生活,是违反很多人身为“野蛮人”的原始本能的。在机械刻板、遵守规则、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普通人”似乎永远都是“普通人”,无法像我们祖先在丛林社会中那样尽情体验杀伐的快感。
可战争这类巨大历史事件的突发,让不少人感到枯燥的日常生活突然中断,建功立业不仅“可望”而且“可即”,“普通人”开始成批成打地成为“英雄”,一大批原来不知名的“小人物”突然成为众人瞩目的叱咤风云之辈,而原始的杀伐野性在崇高目的的包裹下变得光辉神圣了,可以正常而骄傲地宣泄出来,生活因此而充满**与浪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崇拜战争,崇拜发动战争的“强人”——因为那正是他们枯燥生活的反面。
可是,就像“踢炮弹”的士兵并不理解那颗炮弹、横穿高速公路的行人并不理解汽车一样,他们只是本能地欢呼着迎向那滚滚开动的战争列车,然后瞬间被压碎,至死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哀号。
结尾我再讲一个故事吧,有关一战,有关茨威格。
据说一战即将爆发的时候,茨威格正在比利时度假,身为奥匈帝国的公民,他跟人打赌自己的国家绝不会卷入这场可怕的战争——打什么打啊,好日子才过几年啊,矛盾又不是不可调和。“如果战争真要爆发,我就把自己吊死在那根夜灯杆子上。”茨威格这样赌咒发誓。
可是回国后他就惊呆了,他发现维也纳的街头竟充满了一种节日的气氛。到处是彩带、旗帜、音乐,全城的人此时都开始头脑发昏,处于亢奋状态,本该对战争无比恐惧的人们此刻却满腔热情。
茨威格顿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同胞们并不是在用理性认识战争,他们只是在用本能幻想战争。“热烈的陶醉混杂着各种东西:牺牲精神和酒精;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投笔从戎和爱国主义言词的古老魅力。那种可怕的、几乎难以用言词形容的、使千百万人忘乎所以的情绪,霎时间为我们那个时代的最大犯罪行为起了推波助澜、如虎添翼的作用。”(据《昨日的世界》)
然后,一战就爆发了,血流漂杵,惨不忍睹。
“你最终会被你脑袋里住着的那个野蛮人杀死。”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因为有太多人有着一颗并不适应现代生活的原始大脑,且还不愿意承认。所以,我们在不停地被杀死——死于暴食、死于车祸、死于战争,如此种种死法,其实本没什么两样。
王阳明说,破心中贼;而我说,我们需要跟自己本能中的那个“野蛮人”作战,为了我们能在这个现代社会里,更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