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亡(1 / 1)

一点点、一步步,旷日持久地努力,世上没有什么是自然而然就有的。无论是永不停歇的太阳,还是海洋深处最不为人知的生命,没有一样事物是不经付出、不用忍耐就能存在的。一只獾在桥墩下寻找容身之所,巧妙地避开石头和黏土,从犁过的松软沃土里探出头来;建造房屋的木头因久经风霜而弯曲变形,发出微弱的叹息声。一切事物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是多么能忍受艰苦。

我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了,但年少轻狂的我曾经声称,自己完全可以预知两个人,预知两个陌生人是否有一天会相遇。我以为这只是个数学问题。可要命的是,这句话像一只长着美丽翅膀和触角的昆虫在屋内嗡嗡乱飞,引发一片哗然。当然,这种预测纯属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充其量只是安慰人的鬼话。因为事实恰恰相反,我们能预见到的只有结局,那就是在所难免的分离。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一对夫妇出了车祸。傍晚时分,从购物中心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车子鬼使神差地冲出马路,径直撞向一座输电塔。男人当场身亡,女人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后也离世了。这对夫妇撇下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十七岁的少女范妮从此孤零零一个人。悲剧发生时正值秋天,大雨连绵下了几个星期,玉米也快要烂在地里。

尽管范妮还未成年,但是被允许继续住在自己家里。几个月以来,悲伤一直伴她左右,俨然成为她的一部分,像是融入了她眼睛的颜色,融入了她歪扭的鼻子以及弯曲的手指。独自一人住在老房子里是艰苦的,但范妮并不觉得费劲。她尽其所能地生活着:上学、修理檐槽、砍柴和除草。她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天早晨,一阵狂风吵醒了她,院子里的桦树剧烈摇晃,用枝条抽打着屋檐。她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踢开羽绒被,耷拉着双腿坐在床沿边。她双手合拢抱在胸前,不是在祈祷,而是在倾听。是不是有只狐狸在外面的垃圾桶里翻找食物?这让她想起了母亲在厨房碗柜里噼里啪啦地寻找搅拌器、平底锅的那些夜晚。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她的母亲撒手人寰,范妮痛苦地喊叫着:“不!”她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坐在病榻边等待亲人死去是既痛苦又可怕的。她那可怜的、惊慌失措的母亲!出于天真的好奇,她问母亲到底在怕什么。难道范妮不知道吗?她当然比谁都清楚,是死亡,她的母亲害怕死亡。不是死亡本身,不是死亡这个事实,而是她自己的死亡。她消逝的生命,已在劫难逃。这让她很害怕。

范妮惊讶地发现,她对事故发生后那段伤心日子的记忆是如此模糊。她母亲的脸出奇地朦胧。她的记忆像个粗制滥造的赝品,被冲淡了,被淹没了。她的父亲呢?也一样。他经常旅行,范妮记得他总是忙个不停。但有时,范妮会梦见她的父母: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那是想象中的小镇,但也有繁华的街道、公园绿地、喷泉和熙熙攘攘的鹅卵石广场。一群鸽子从拥挤的广场飞起,学童们在报摊前玩耍,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不知去向何处。这些幻象给她带来一种异样的解脱感,但这种快乐是短暂的,很快便会流失、被重置或被遗忘。

奇怪的是,范妮很少会想到她父母去世时的情形,尽管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但她总是能克制自己,找到内心的平衡。她的梦就像角色互换的经典鬼故事:她,一个活着的人,总是在骚扰着死者,搅乱他们的生活。对那个世界来说,她像个幽灵,像个鬼魂。

被吵醒后,范妮有点恼火,她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外屋前有一堆原木需要劈开并堆放起来。雨水打湿的木头劈起来费时又费力,但范妮能熟练地使用斧头和锯子。幸好这些原木已被锯成她想要的长度:十二英寸(1),非常适合楼上的炉子和客厅的壁炉。她父母去世后,范妮还是按以前的习惯称呼周围的事物,所以即使现在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有人来做客,那个房间仍然叫“客厅”。

她的母亲来自当地一个古老的家族,当然范妮也是,但终究不是贵族,所以出身并没有给她带来名与利。这一家族长居此地,勤劳朴实,他们中有伐木工、矿工和牧羊人,近年来也有人当了乳业员工、技工,还有教师。他们都是忠厚本分的人,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但范妮打破了家族传统。她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胆大好动,喜欢旅行:十五岁那年夏天,她独自在日德兰半岛骑行;第二年,她又一个人去了英格兰西南部。

范妮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努力回想着夜里做的梦。是不是关于太空和一颗熄灭的恒星?哎呀,她得抓紧时间了。她穿上雨衣和雨靴,走了出去。她打开前门给屋子通通风,然后走到原木堆边。这项工作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她有条不紊地把木头劈开,搬进外屋,靠墙堆放。她不想在外面留下哪怕一根木棒。

完工后,她把斧头挂回原处,站在那里看着房子。这栋建筑又长又窄又高,东面墙上的白漆起泡了,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但从她记事起就一直这样。房子的其他部位都完好无损,高高的山墙与树木争辉,窗户映射出翠绿的山坡,如果你爬上阁楼或走到外屋后面的斜坡上,就可以望见沿着平缓的山谷延伸开来的湖面。

楼上卧室的窗户开着。范妮听到屋子里有撞击声。她后退几步,伸长了脖子。一头鹿出现在敞开的窗户里。它忐忑不安地在楼上来回走动,然后探出头来,嗅了嗅空气。范妮和这个林中生物面面相觑。它是怎么进房间的?要怎么把它弄出去?她可不想在楼梯上与它撞见。或许她可以朝它扔一块石头或一根棍子。这个可怜的东西肯定有某种本能,能够找到重获自由的路,对吧?如果它被吓得够呛,肯定能脱险。范妮环顾四周,拾起一根木棍挥舞起来。但那头鹿似乎一点也不怕。范妮跑了几步,把棍子朝它扔了过去。鹿撒腿就跑,房间里立刻传来一阵碰撞声,紧接着砰的一声,那头鹿从窗户飞奔而出,随即撞到地面上,它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它想跳开,想逃跑,但徒劳无功,它笨重的身体疲软无力,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揉成了一团。它看起来很想鸣叫,但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只是可怜的呻吟。

范妮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但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消失,她还是能听到,能感觉到,仿佛疼痛蔓延到了她站立的地方。那头鹿四脚乱踢,痛苦地扑棱着。范妮倒吸一口凉气,像噎住了一样没有呼出。

她闻到了铁腥味,流鼻血时能闻到这种味道。在干燥炎热的夏天,她经常流鼻血,这可能是某种过敏反应,她的眼睛在阳光下也总是刺痛。她看着鹿头盖骨上的黑洞,伤口深处有银白色的物质。为什么要闯入陌生的房子?在阴暗的楼梯上,有什么好闲逛的?范妮把手放在那头可怜的鹿身上。有些花,有些芳香的花朵,如果你闻得够久,直到最初的痴迷褪去,你会联想到死亡和腐烂。

(1) 一英寸等于二点五四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