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之脉(1 / 1)

大秦之道(下) 阿莹 1086 字 2个月前

在那台湾岛上,居然在绿荫深处藏着一座陕西村,这让踏上宝岛的三秦人多少会产生好奇的幻想。

这座小村庄坐落在彰化县的一个角落,汽车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走过好一阵儿,才拨开林荫来到村口。小小的村落并不大,也就是百十户人家,但村口一座戏台让人感觉昔日的繁闹仍在延续,一声苍凉的秦腔从台上冲出来,与村外的椰树稻花交流着从黄土高原飘**过来的味道。这仿佛就是陕西人的图腾神曲,只要秦腔的旋律一板一眼飞扬起来,那些与陕西有过纠缠的人物,不管背景多么复杂,不管身世多么悬殊,都会自动集聚到秦腔萦绕的气场里,享受令人陶醉的委婉与高亢。后来从这儿拉起的音符集聚到戏台对面的一个院落,那像是一处隐在林中的普通宅第,只是悬挂着黑底匾额的殿堂比周边的民居高出七八级台阶,隐约显出已经在记忆里淡漠的威严。原来这儿就是那个威名跨海的乌面将军庙,只是没有时间考究是什么缘故,这位被人顶礼膜拜的乌面将军只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形象。

那是在十七世纪中叶,这位从关中盆地走出来的将军,追随民族英雄郑成功,带着充满阳刚之气的秦川男儿,一马当先驰骋台湾,冲锋陷阵横扫荷寇,将号为“马信”的大旗插遍宝岛的山山水水。终于,他那被阳光赐予的乌色掩盖不住身体的疲惫了,喜欢秦腔和锅盔的他,便带着和他一样疲惫的将士们,在流淌着一湾碧水的小河边驻扎下来,开始了陕西人在宝岛全新的生活,也就是说麾下的将士们“转业”屯垦了。朝廷发给的那几个可怜巴巴的铜钱,不足以让他们越过汹涌的海峡,走进黄土高坡上翘首以盼的母亲怀抱,就互相帮扶着在挺拔的椰树下,娶妻生子有条不紊地繁衍起来。从而在闽南文化笼罩的宝岛上,关中的民俗在这方绿地顽强地扎下根来。

那位心怀高远的将军最终战死沙场,已经安家的士兵们为了纪念自己的领袖,就将一处祠堂改成了将军庙,为了彰显将军的威猛和神奇,又在前边加上“乌面”二字。从此乌面将军也就披上锦绣的服饰,默默地神秘地站在庙堂中央,见证着台湾的动**与变迁。后来老蒋的二十万军队驻扎进台湾岛,那些眷恋故土的三秦子弟得知这里的情况,便会在相传为乌面将军诞辰日的这一天集聚到村里来,喝酒猜拳祭祖拜先,成就了陕西村最为辉煌的历史片断。村口那座刚刚修葺过的戏台,大概就是当年村民们为迎接乡党们的到来,而兴建的最为“恢宏”的建筑。

那天村民们对来自三秦的访问者表现出极大的热忱,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随处可见乡情浓郁的标语,更为感动的是村里还烹制了十桌大菜招待从故乡赶来的兄弟姐妹们。我想这些天来在岛上口味已经疲乏了,恰好在这里可以享受最为本色的陕西味道。但是,那些精心制作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来,尽是那纯粹的闽南乡风,糯米与海鲜搭配,咸味与甜腻混合。这本来是村民们最为真诚也最为隆重的招待了,而我们这些陕西乡党禁不住面面相觑举箸难下,实在是想回归三秦味道啊。但面对那位绥德口音的会长先生,我们便把所有的菜品都夹了几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咽着,体会着这方水土上的历史情结。我想,这种味道当不是从黄土高坡上移植来的,是闽南风俗在陕西村渗透的缘故,乌面将军的后裔们终于没能坚守住三秦风味,变得充满海腥与甜腻了。那位九泉之下仍在镇守一方的“乌面将军”,一定会因为吃不到地道的羊肉泡馍和油泼面而顿足捶胸的,但是将军的恼怒已经无法传递到地面上来了,我们也只能把郁闷留给秃笔,一点一点地倾吐到纸上。

而且那郁闷还在行走,那些在关中任何一个角落亮起嗓门都会引来呼号的秦腔名角,饱含深情地把唱段献给了乡亲们,而村民们似乎看不懂也听不清,脸上麻木得没有一点点表情,只有几个乡绅礼貌地鼓鼓掌。似乎只有庙堂里的乌面将军对来自家乡的曲律有几分感觉,静静地竖着耳朵有滋有味地听着。也许这位乡党禁不住要对演员的唱腔评头论足,也许他会想起当年追随郑成功离开大陆时,票友们在府第里潇洒的甩袖和沙哑的高腔。

然而,就在我沮丧的情绪快要涌上胸口的时候,忽然有人在饭桌边叫起好来,那声音就像是中彩一般放肆,顿时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了。原来,有村民从家里拎来了一袋锅盔,已切成小块,足有寸厚,烤得焦黄透白,散发着绵厚的麦香。大家竟然顾不上斯文了,一拥而上就把一袋锅盔给分掉了。我拿到一块大口地嚼着,味道纯正,满口生津,直呼这锅盔真个解馋,绝对是陕西关中的传统手艺。我开始还以为是谁有心随身带来的,后来知道是村里的乡亲们为款待我们连夜赶制的!

只是关中的菜肴品种上百上千,怎么唯有这门手艺能一丝不苟地在村里扎下根呢?我想起有人考证过,当年秦始皇所以能横扫六国,就是因为关中锅盔解决了士兵们长途奔袭中的给养难题。试想背一块厚厚的锅盔,行军途中掰一角就能充饥,可以省却多少恼人的辎重,必然轻装上阵所向披靡了。我想那位乌面将军高擎大旗横扫敌寇,那些赫赫战功里锅盔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所以那乌面将军便教导村民们要把锅盔手艺世代地传下去,永远记住自己是三秦的血脉。所以,每年纪念乌面将军,最常见的祭品就是一块切得整齐的锅盔了。

我未等散席,转身来到彩袖飞舞的戏台前,感觉那乌面将军已经策马扬鞭跃上戏台,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他已经扎根的宝岛。老将军要说的话可能太多太多,但有一句话一定会反复提起,陕西村的锅盔绝不会变味!

发表于 2011年第 12期《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