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1 / 1)

父女俩一道吃了饭。加斯廷先生向凯蒂详细讲述了妻子生病和去世的经过,告诉她许多朋友都写了吊唁函。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桌子上那一大堆信函,考虑到自己需要一一写回信,煞是麻烦,便禁不住叹了口气。接下来,他又说了说有关葬礼的安排。随后,父女俩一起回到了他的书房,因为这儿是家中唯一生了炉火的地方。他机械地从壁炉台那儿取来烟斗,开始装烟丝,但心怀疑虑地朝女儿望了一眼,又把烟斗放下了。

“你不是要抽烟吗?”她问。

“我原先喜欢饭后抽袋烟,但你母亲讨厌闻烟味,所以自打一战后我就不抽了。”

他的回答让凯蒂心里一阵酸楚,觉得一个六旬老人在自己的书房里抽袋烟还怕这怕那,实在可悲。

“我喜欢闻烟味。”她笑着说。

他脸上闪过一丝宽慰的神色,再次拿起烟斗,然后点着。父女俩面对面围炉而坐。他觉得该跟凯蒂谈谈她所经历过的苦难,于是开口说道:“我想你一定收到你母亲寄到塞得港的信了。得知沃尔特的死讯后,我们两人都十分震惊。我认为他是个大好人。”

凯蒂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母亲告诉我,说你快要生孩子了。”

“是的。”

“会在什么时候?”

“大约还有四个月。”

“这对你会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该去看看多丽丝的孩子,那是个很棒的小家伙。”

他们说着话,但彼此间的距离比刚刚相遇的陌生人还要疏远。因为要是陌生人的话,也许还会有好奇之心,想了解对方。这一对父女感情历来淡漠,而这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们中间。凯蒂深知自己从未做过能叫父亲中意的事情,而父亲本人在家中毫无地位,只被视为挣钱养家的人,由于不能给家里人提供比较奢华的生活便遭到鄙视。她曾经坚信他是爱她的,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嘛。可后来她惊愕地发现他对她丝毫没有舐犊之情。她知道家里人全都厌烦他,但从没想过他也同样厌烦她们。他还像从前一样慈祥、谦和,但她从苦难的人生中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他心里讨厌她,尽管他或许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烟斗堵塞了,他站起来想找个东西通一通—也许,他是想借此掩饰自己的不安情绪

“你母亲希望你住在这儿,直到孩子生下来,她说要把你以前的闺房收拾出来让你住。”

“这我知道,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哦,这不是添不添麻烦的事。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显然只能回娘家来住。问题在于:上级委任我为巴哈马群岛的首席大法官,我已经接受了这项委任。”

“啊,父亲,我太高兴了,真心向你表示祝贺。”

“这项委任来得太晚了,你那可怜的母亲已经看不到了,不然她会高兴坏的。”

命运真是太具讽刺意味了!加斯廷夫人为了实现自己远大的理想,生前竭尽全力,机关算尽,末了抱憾地撒手人寰,哪里知道这理想虽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挫败,却最终实现了。

“我下个月初就要坐船启程了。这所房子自然要交到代理人的手中,家具我也打算卖掉。很遗憾,我无法让你住在这儿,不过如果你想拿哪件家具布置你的住所,我会非常愿意送给你。”

凯蒂看着炉火,一颗心狂跳起来。她感到奇怪,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最后,她定了定神,开口说了话,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父亲?”

“你?哦,我亲爱的凯蒂。”他的脸沉了下来。她经常听他这样称呼自己,但觉得那不过是一句口头禅。而现在,她有生第一次目睹了这句口头禅是伴随着脸色的变化说出的—那变化太明显了,让她吃了一惊。“但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多丽丝也在。我觉得你在伦敦租上一套房子住会更愉快。我并不太清楚你的经济状况,不过很乐意替你支付房租。”

“我的钱足够维持生活。”

“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对那儿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已经习惯了陌生的地方,伦敦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儿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以为他就要哭了,因为他脸上是一副极度悲惨的表情,这让她心如刀绞。她的猜测是对的—妻子的去世让他如释重负,眼前的机会正好可以让他跟过去一刀两断,重获自由。熬了这么多年,他现在终于看到一种新的生活铺展在面前,心里充满了憧憬,渴望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她隐约看见三十年的折磨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最后,他睁开了眼睛,禁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我会很高兴的。”

真是太可怜了—仅仅经过极短时间的思想斗争,他便屈服于自己的责任感了。他仅仅用这么一句话,就放弃了自己全部的希望。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拉起他的两只手说:“不,父亲。除非你想让我去,否则我是不会去的。你为我们做出的牺牲已经够多了,如果你想单独去,那就去吧。千万不要为我着想。”

他抽出一只手,抚摸着她漂亮的头发说:“我当然想让你去,亲爱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再说你又成了寡妇,孤苦伶仃的。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我要是不同意的话就太无情了。”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不会因为是你的女儿就强求于你,因为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唉,我亲爱的孩子。”

“什么也不欠。”她激动地重复道,“一想到我们一直都在压榨你,却从来没有任何报答,对你甚至连一点点爱都没有,我的心就沉甸甸的。恐怕你生活得并不十分快活。不知你是否愿意让我对过去的缺憾做一些弥补?”

他略微皱起眉头—她如此大动感情,让他有些窘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从来没有抱怨过你。”

“哦,父亲,我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一直都很不快活,已经不是离家时的那个凯蒂了。我固然非常脆弱,但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庸俗不堪的人了。你能给我一次机会吗?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了。难道你就不愿意让我从头做起,赢得你的爱吗?啊,父亲,我实在太孤单,命运太悲惨,太需要你的爱了。”

她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大哭起来,仿佛心都碎了。

“啊,我的凯蒂,我的小凯蒂呀。”他喃喃低语着。

她仰起头,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说:“啊,父亲,对我好一点吧,让咱们相依为命吧。”

他亲吻她,像恋人那样吻在嘴唇上,而他的脸已被她的泪水打湿。

“你当然可以跟我一起去。”

“你想让我去?你真心想让我去?”

“是的。”

“谢谢,太感谢你了。”

“唉,我亲爱的,不要跟我这样说话,这让我觉得非常别扭。”

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泪,微笑起来—那笑容很灿烂,是她前所未见的,感动得她再次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咱们以后会非常幸福的,亲爱的父亲。你都不知道你我父女在一起会有怎样的天伦之乐。”

“你该不会忘记你就要生孩子了。”

“我很高兴她出生时能听得见那阵阵的海涛声,看得见那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你敢肯定要生个女孩吗?”他喃喃地说,脸上带着那种干巴巴的微笑。

“我想要个女孩,一手抚养她长大,不让她犯我犯过的那些错误。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我悔恨不已,可又无奈,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至于我的女儿,我一定要精心培养她的自由的意识,让她靠自己的力量独立于世。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关爱她,抚养她长大,可不是为了让她嫁个男人,靠男人提供衣食,苟延残喘一生。”

她察觉到父亲惊呆了。老人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现在却从女儿嘴里说出来,哪能不震惊。

“现在就让我坦率一些,说说心里话吧,父亲。我向来愚蠢、无德、令人憎恨,已经受到了严酷的惩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只一心想让她做一个勇敢无畏的正人君子,做一个有主见、独立自主,而非仰仗别人鼻息生活的人,想让她生活得比我好。”

“哎呀,亲爱的,你说这话就像是个五十岁的老人。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该这么灰心丧气。”

凯蒂摇摇头,慢慢露出了笑容,说道:“我不会灰心的。对未来我有希望,也有信心。”

逝者已魂归天堂,过去的事情已成为往事。这样想是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学会了同情他人,学会了以仁爱之心待人!前程扑朔迷离,但她觉得身上有一种力量,能够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面对未来。正遐想之际,她不知怎么突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她和可怜的沃尔特抵达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时的情景(沃尔特正是在那里丢掉了性命)。

那天清晨,天还黑着他们就乘坐滑竿朝那儿进发。天亮时,她看到,或者不如说她感觉到有一幅摄人心魄的美景出现在了眼前,顿时减轻了她心里的愁苦,让尘世间的所有磨难都显得无关紧要了。旭日东升,驱散了雾霭,但见脚下的小径蜿蜒曲折,延伸向目所不及的远方,穿过稻田,越过一条小河,一路翻山越岭。那是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只要能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她以往的过失、蠢行和苦难就不能说一概无益。此刻,那条路出现在眼前,依稀可辨—那不是滑稽可爱的沃丁顿所说的若有若无的虚无之道,而是修道院那些可敬的修女们一步一个脚印所走的道路,一条通往内心安宁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