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 / 1)

凯蒂来到哈林顿公园的家中,按响了门铃。仆人说她父亲在书房,于是她便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父亲坐在火炉边,在看最新一期的晚报,抬头见她走进门来,便放下报纸,不安地跳起身说:“啊,凯蒂,我以为你会搭下一趟火车回来呢。”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你去接我的好,也就没打电报说我会在什么时候到达。”

他侧过脸颊让她亲,那姿势她记忆犹新。

“这两天我一直没有看报,”他说,“刚才只是随便看看。”

她看得出父亲的心思,知道他想为自己已经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做一些解释。

“是啊,”她说,“你肯定累坏了。恐怕母亲的死对你是个很大的打击。”与上次见到他时相比,他更显衰老、单薄,身材瘦小干枯,脸上布满皱纹,一举一动却一如从前。

“医生说她病情严重,已无药可救。她患病一年多了,却怎么也不肯就医。医生跟我说,她肯定经常感到疼痛,竟然能忍受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难道她从来没说过自己感到疼痛吗?”

“她说过不太舒服,但从来没说过哪里痛。”他想了想,看着凯蒂说道,“你风尘仆仆赶回来,一定很累吧?”

“不太累。”

“你想上楼去看看她吗?”

“她在这儿?”

“是的,从医院送回家来了。”

“好,我现在就去。”

“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父亲的语气有些异样,这使得她不禁瞥了他一眼。而他稍稍扭过脸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近年来,凯蒂掌握了一种独特的本领,那就是解读他人的心思。毕竟跟丈夫在一起生活久了,她日复一日地运用自己的感知力,结果从他的只言片语或下意识的动作中便能揣测出他的心思。所以这当儿她立刻就猜出了父亲想向她掩饰什么—他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彻底解脱了,而这念头叫他害怕。差不多有三十年了,他一直是个忠诚的好丈夫,从未说过一句贬损妻子的话,现在本应该哀悼她才对!妻子生前,他对她言听计从,而今妻子离开人世,他应该感到悲伤—哪怕一个眨眼、一个细小的举动暴露出他内心真正的感受,也会叫他震惊!

“不用你陪了,我还是一个人去吧。”凯蒂说。

她来到楼上,走进那间母亲已经居住了多年的宽敞、阴冷、装饰虚华的卧室。她触目伤怀,觉得屋里那笨重的红木家具和墙上挂的模仿马库斯·斯通[56]风格的版画是那样熟悉。梳妆台上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完全按加斯廷夫人坚持了一生的规矩。卧室里摆放着鲜花,看上去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加斯廷夫人要是还活着,一定会认为在她卧室里摆放鲜花是愚蠢之举,华而不实,对健康不利)。花香没能遮住那股刺鼻的霉味,就像新洗过的亚麻床单的味道,凯蒂记得这是母亲房间所特有的味道。

加斯廷夫人躺在**,双手柔顺地交叉放在胸前—这种姿势是她生前所无法忍受的。她五官轮廓分明,尽管由于病痛脸颊凹陷,太阳穴也塌了下去,但看上去依旧很有气度、很有威严—死亡抹去了她脸上狭隘的表情,那儿只留下了她坚毅的性格特征,使她宛若一位罗马皇后。凯蒂觉得奇怪,因为在她见过的死人里头,只有母亲看上去虽死犹生,仿佛她的肉体是灵魂的寓所—灵魂离去,寓所依旧。凯蒂感觉不到悲伤,因为她和母亲之间有太多酸楚往事,所以心中对母亲并无深厚的感情。回首儿时的情景,她深知自己之所以处于这种境地,完全是母亲一手造成。而现在看到这个曾经冷酷无情、飞扬跋扈、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躺在那儿,所有的谋划和算计都因为死亡而化为灰烬,她不由黯然神伤,感到些许痛心。母亲蝇营狗苟了一辈子,追名逐利了一生,其目标趣味低级、毫无价值。凯蒂觉得她升天之后,从天上看一看自己在人间走过的路,很可能会惊诧不已。

凯蒂正伤感,多丽丝走了进来,说道:“我估计你会搭乘这趟火车,就觉得应该到这儿来看看。可怜的慈母离开了咱们,实在令人难过!”

她说完泪如雨下,扑进了凯蒂的怀中。凯蒂吻了吻她,心想当初母亲只因为多丽丝相貌平平、生性鲁钝,就对她不好,却将自己视为掌上明珠,于是便怀疑多丽丝如此难过是装出来的。不过,多丽丝历来重感情,此时也许是真的难过。凯蒂希望自己也能哭上几声,不然多丽丝会觉得她心肠太硬。可是,她觉得自己经历了太多人世间的冷暖,实在无法凭空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想去看看父亲吗?”待多丽丝突然迸发出的哀痛之情稍微减弱了一些之后,凯蒂问道。

多丽丝擦了擦眼泪。凯蒂注意到妹妹因为怀孕而垂眉低眼,穿一身黑衣,显得十分臃肿邋遢。

“不了,我就不去了,去了又得哭一场。可怜的老爹,虽然难过,但仍能坚强地忍受。”

凯蒂把妹妹送出门去,又回到了父亲那里。他站在炉火前,报纸叠得很整齐—他显然是想让她看到他没继续读报。

“该吃饭了。我觉得没必要换衣服,所以就没有换。”他说。

[56]  马库斯 ·斯通(1840—1921)是英国著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