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1)

虽然我跟施特略夫一样认为斯特里克兰与布兰琪的关系将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我万万没料到会惨到那种地步。夏天来了,空气闷热,叫人透不过气来,连夜间也没有一丝凉意,好让人们疲倦的神经休息休息。白天,街道被太阳烤得发烫,夜里则把积蓄的热量释放了出来,街上的行人一个个脚步拖沓,显得没精打采。我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斯特里克兰了,由于忙别的事,对于他本人以及他的事也就不再想了。德克老是唉声叹气,开始叫我有点烦了,于是我就躲着不见他。我觉得他们之间的事龌龊不堪,不愿再为之费心劳神。

一天早上,我正坐在桌前写东西,身上披着睡衣,思绪遨游于布里塔尼[73]那阳光灿烂的海滩和清风拂面的大海。我旁边放着一个空碗和一块吃剩的羊角面包(碗里的咖啡牛奶我喝了,而由于胃口不好,羊角面包却没能吃完)。只听见女看门人正在隔壁的房间把我浴盆里的水放掉。突然,门铃丁零零地响了起来,我让她去开门。紧接着,我就听见了施特略夫的声音,问我在不在家。我没起身,大声招呼他进来。他如一阵风般进了屋,径直来到我坐的桌子跟前。

“她自杀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你说什么?”我吃了一惊,不由叫道。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但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接着,他便呜呜啦啦不知说些什么,活像个傻瓜。我感到一颗心在胸腔里扑腾腾乱跳,后来不知为什么,竟突然发起了火。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镇定一点!”我说,“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两手绝望地摆了摆,还是说不出个囫囵话来,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不知为什么我一时难以自控,扳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现在想起来我有点生自己的气,觉得不该那么不顾体面。我想当时大概是前几夜没睡好,叫我的神经崩溃了的缘故吧。

“让我先坐一坐再说吧。”他最后喘着粗气说了这么一句。

我给他倒了一杯圣加尔米耶酒,把杯子端到他的嘴边让他喝,就像喂小孩。他咕咚喝了一口,其中有些洒在了衬衫前襟上。

“谁自杀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我明明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挣扎着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昨天夜里他们吵了一架。结果他走了。”

“她已经死了吗?”

“没有,他们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那你说的是什么呀?”我不耐烦地叫道,“你为什么说她自杀了?”

“别生我的气。你要是这样同我说话,我就无法对你讲下去了。”

我攥紧拳头,努力压住心头的怒火,挤出了一个微笑。

“对不起。你慢慢说吧,不用着急。我不怪你。”

他的那双圆圆的蓝眼睛在镜片后由于恐惧显得十分可怕—镜片有放大的效力,让他的眼睛看上去都变了形。

“今天早晨女看门人上楼去给他们送信,按门铃没人回答,却听见屋子里有人呻吟。门没有上闩,她就走了进去,见布兰琪躺在**,已经生命垂危。桌子上放着一瓶草酸[74]。”

施特略夫说着,用两只手捂住脸,身子一前一后直晃,嘴里呻吟着。

“她还有知觉吗?”

“有知觉。啊,你知道她该有多么痛苦。我真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简直像尖叫。

“见鬼,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我失去耐心地高声说,“她这是自作自受。”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你后来做什么了?”

“他们叫了医生,也把我找去,还报了警。我以前给过那个看门人二十法郎,让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通知我。”

他沉吟了一会儿,我看得出他下面要告诉我的一番话是很难启齿的。

“我去了以后她不愿跟我说话,叫他们撵我走。我向她发誓,说不管她做过什么事我都原谅她,但她根本就不听我说话,还把头往墙上撞。医生叫我不要待在她身边。她不住口地叫喊:‘让他走开!’我只好走开,在画室里等着。待救护车来了,他们把她抬上担架的时候,叫我躲进厨房去,这样她就不会知道我仍没有离去。”

接下来,施特略夫求我立刻跟他一起到医院去。我穿衣服的当儿,他告诉我他已经在医院为他的妻子安排了一个单间病房,至少可以让她不必在人员混杂、空气污浊的大病房里受罪。走在路上,他向我解释了求我一起去的原因,说即便她仍然拒绝见他,也许愿意见我。他求我转告她:他仍然爱她,丝毫也不责怪她,只希望能帮她一把;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她康复后绝不逼她回到他身边—她是绝对自由的。

到了医院,我们发现那是一幢破败、阴森的楼房,见了就叫人心里咯噔地一沉。随后,我们从一个办公室被支到另一个办公室,爬了不知有多少级楼梯,穿过了不知有多少条又长又空**的走廊,最后终于找到了主治医生,然而却被告知:病人身体状况太差,这一天不能见任何人。主治医生身穿白大褂,小个子,留着胡须,一副打发人的样子。他显然公事公办,只把看病当作公务,觉得焦急不安的亲属很讨厌,不能有通融的余地。此外,对他来说,这类事早已司空见惯。依他看,这只不过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情人吵了嘴,赌气服了毒而已,此类现象早已屡见不鲜。起初,他以为德克是罪魁祸首,毫无来由地对他说了几句不入耳的话。后来我解释说德克是病人的丈夫,愿意对失足的妻子不计前嫌,这位医生才仔细打量起他来,目光好奇、逼人。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这也难怪,因为施特略夫一看就像是个戴惯了绿帽子的丈夫。末了,这位医生微微耸了耸肩。

“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他回答我们的询问时说,“只是还不知道她服了多大的剂量。也许仅仅是虚惊一场,她会没事的。女人为爱情而寻短见是常有的事,但一般都做得很小心,不会真的自杀,通常都是装装样子,为的是引起情人的怜悯或者让他们害怕。”

他说话语气冰冷,里面含着轻蔑。对他来说,布兰琪·施特略夫显然不过是即将列入巴黎这一年自杀未遂的统计表中的一个数字。他很忙,不可能为了我们多浪费时间,让我们次日找个时间来,那时如果布兰琪身体好一些,也许可以让她丈夫见到她。

[73]  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

[74]  草酸具有较强毒性和腐蚀性,对人的最低致死量为71mg/kg,对成年人的致死量为15~30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