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土伦警察局,立即被领进了警察总长的办公室。警察总长是个粗汉,坐在办公桌旁,一张脸黑不溜秋,面色阴沉,看上去像个科西嘉人。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吧,他狠狠地扫了我一眼,目光疑神疑鬼的。可是看见我的纽扣孔里挂着荣誉军团勋章(那是我以防万一临时挂上去的),他便满脸堆起笑容,急忙请我坐下,说了一篓子道歉的话,声称惊动我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实在出于不得已。我对他也以礼相待,说能为他效犬马之劳,我不胜荣幸。接下来,我们言归正传。他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严厉、粗暴的神情,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材料对我说:
“真是伤风败俗。这个叫麦克唐纳的女人好像名声很坏,是个酒鬼、瘾君子、野鸡。她不但和上岸的水手睡觉,还同城里的地痞流氓上床。以你这样的年龄,以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根据我钻研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觉得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点好。
“我和她并不太熟。初次在芝加哥见她时,她还是个孩子。后来,她嫁了个有头有脸的人。大概在一年前吧,通过她和我共同认识的几位朋友,我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我一边说话一边纳闷,不知道这位警察总长到底是怎么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了一起。此时,只见他把一本书推到了我面前说:
“这是在她的房间找到的。你看看上面的题词,恐怕就不能说你和她不太熟了。”
此书就是我的那本法译版的小说,索菲在书店看到过,想请我签名题词。我签了名,并在下面题了词:“亲爱的,让我们看看这玫瑰花……”题词是当时随便想出来的,语气的确有点儿太亲热了些。
“假如你怀疑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是不是情人不关我的事。”他回答,眼睛里闪闪发着亮光,“我无意冒犯你,但此处必须补充一句:根据我所了解到的她的**取向,你不是她的意中人。可是,有一点得弄清楚,你绝不会把一个自己不太熟悉的人称为‘亲爱的’。”
“这是龙沙的一首名作中的头一行诗,总长大人。像你这样有文化修养的人对龙沙的诗肯定是很了解的。我当时引用这句诗,是觉得她知道这首诗,会联想到下面的诗行,从而感到愧疚,至少能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失检点。”
“当然,龙沙的诗我上学的时候是读过的,可现在乱事如麻,你刚才提到的诗句早已忘掉了。”
接下来,我把那首诗的第一段背诵了出来。我断定他以前对龙沙的名字连听也没听过,所以不怕他知道后边的诗句并不包含劝人改邪归正的内容。
“她显然是读过一些书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许多本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一本是波德莱尔 的,还有一本是兰波 的。另有一本英文诗集,是一个叫艾略特 的人写的。他的名气大不大?”
“名气非常大。”
“我没时间读诗。再说,我也看不懂英语。可惜呀,如果他是个好诗人,何不用法语写诗,这样可以让法国有文化的人拜读一下嘛。”
一想到这位警察总长阅读《荒原》的情景,我的心里一下子乐了。突然,他把一张照片推到了我面前。
“对这个人你了解吗?”
我立刻认出是拉里,穿着游泳裤,是最近才拍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大概就是去年夏天—当时他和伊莎贝尔及格雷在迪纳尔避暑。我一急,想说不认识,因为我不愿让拉里也陷于这件麻烦事之中,可是细细寻思,觉得既然警方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再推说不认识,只会叫人以为里面有不可告人之处。
“他是个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在那个女人的物品中,这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芝加哥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人,从小就认识。”
“不过,这张照片可是在前不久拍的,我想大概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的一个海滨疗养地拍的吧。要确定位置不会是难事。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作家,”我大着胆子说。警察总长的两撇浓眉稍稍抬起来了一点,大概是认为干我们这一行的人,行为都是不大检点的,“不过,他不是靠撰稿为生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想让拉里的身份显得体面一些。
“他现在何处?”
我又想推说不知道,可还是觉得那样会叫事情更为尴尬。法国的警务也许有各种弊端,但他们有一张网,立刻就能查出一个人来。
“他住在萨纳里。”
警察总长抬头看了看我,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
“地址呢?”
拉里曾经告诉过我,说奥古斯特?科迪特把他的乡间小屋借给了他。我圣诞节回家时,给那个地址写过信,请他来我家做客,住上几天,可不出所料,他谢绝了我的邀请。此时见总长问起,我就把他的地址说了出来。
“我会给萨纳里那边打电话的,让他到这儿来一趟。从他嘴里也许能问出些情况来。”
我心中暗想,警察总长一定把拉里当成了嫌犯,于是心里觉得好笑。我断定,拉里很容易就可以证明自己与此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所关心的是索菲的惨剧,想了解更多的细节,可是总长告诉我的情况并不比我已经了解到的多多少。尸体是两个渔民打捞出来的。至于我们那儿的村警说死者一丝不挂,纯粹是夸大其词。凶手没有剥掉她的**和乳罩。如果索菲死时还是我以前见过的那身装束,那么,凶手只是扒掉了她的长裤和运动衫。
起初,由于查不出她的身份,警方曾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告示,描述了她的特征,结果引来了一位女子。此人在一条背街上经营地下出租屋,法语称作“maison de passe” ,经常有男人带女人或男孩去出租屋鬼混。其实,她是警方的耳目。警方询问了她,问她有什么人到出租屋去,都干了些什么。我上次碰见索菲时,她刚被码头跟前的那家旅馆赶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过于鲜廉寡耻,就连一向宽容的旅馆老板都忍无可忍了。于是,她就到旁边的地下出租屋去,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子经营的出租屋,想租一套带小客厅的房间。按说,临时把房间租出去,一夜出租两三次,是有利可图的。但索菲按月租,出的价钱更大,于是女房东就答应租给她了。女房东这个时候来警察局,说她的房客几天都没见踪影了。原先她并没有在意,以为索菲到马赛或者维尔弗朗什去了—最近,英国海军的舰队抵达那两处港口,像磁石一样把海岸线一带许多的女人(年轻的以及年老的)都吸引了去。后来,她看了报上登的关于死者的描述,觉得很符合女房客的特征。被领去辨认死尸时,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便认定死者就是索菲?麦克唐纳。
“既然尸体已经得到了辨认,何必又叫我来呢?”
“贝莱夫人品德高尚,诚实可信,”总长说道,“但她也许会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认错人。不管怎么说吧,我觉得应当找一个和死者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
“你认为有可能抓住凶手吗?”
总长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
“当然,我们正在找线索,曾经到她常去的酒吧间询问过几个人。她可能被哪个吃醋的水手杀害,而水手的船已经离开了港口,或者是遇到了一个图财害命的恶棍。她好像身上老带着钱,免不了叫歹徒见财起意。也许有人了解些线索,知道何人是凶手,但她那个圈子里的人,除非利益相关,否则没人会说话的。她跟那些坏蛋鬼混,早晚都会落到这种下场。”
我一时无语。总长要我次日上午九点钟再来一趟,那时他已经接见了“照片中的这位男子”。然后,由一位警察领我们去认尸。
“死者怎么安葬呢?”
“辨认完尸体,如果你们认定死者是你们的朋友,同时愿意负担丧葬费,就可以得到相关的授权。”
“我敢肯定,我和达雷尔先生都愿意获得授权,越快越好。”
“我完全理解。这是一件叫人伤心的事情。应该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尽早入土为安,越快越好。这让我想起我这儿有一张殡葬承办人的名片。此人办事周到,收费合理,会为你们把事情打理好的。我在名片上批几个字,他一定会重视的。”
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从殡葬费里吃回扣,但还是对他表示了感谢。他送我出门,一举一动都表现得毕恭毕敬。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我即刻前去找殡葬承办人。对方是个爽快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挑了一口棺材,价钱适中,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他主动提出替我从他熟识的一家花店订购两三只花圈,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这样可以免去先生的一些麻烦事,也可以表达我对死者的敬意。”他解释说。
我们约定好让灵车于次日两点钟到达太平间。他叫我不必为坟地操心,一切都由他代办,还说“想来死者是新教徒”,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将找一位牧师等在公墓那边,下葬时为死者祈祷。
对于他的办事效率,我不得不佩服。不过,鉴于我们素不相识,我又是个外国人,所以他提出我最好预先给他开一张支票,希望我不会介意。他说出的钱数比我预料的要多一点,显然是等着我还价。可是,我二话没说,掏出支票本来,开了一张支票给他。只见他脸上现出了意外的表情,那样子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失望。
我在一家旅馆要了个房间住下来,次日早晨又去了警察局。等了一小会儿,就有人把我领进了警察总长的办公室。拉里也在那儿,表情凝重、悲伤,坐在我昨天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总长高兴地跟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你的朋友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责任问他的所有问题。他说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没见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对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至于他上星期身在何处以及他的照片为什么出现在了那个女人的房间,他解释得清清楚楚,令人十分满意。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饭时,照片刚好放在他口袋里,就送给了她。我从萨纳里已经收到了报告,对这个年轻人评价很好。再说,不是我吹牛,我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坚信他不可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女人是他童年时的朋友,在一个气氛健康的家庭长大,有着种种优越环境,竟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对此我深表同情。不过,这就是人生呀。现在,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个下属将陪二位到太平间去,在确定了死者的身份之后,你们的责任就算尽到了。好好去吃一顿。我这儿有一张餐馆的名片,那是土伦最好的餐馆。我在上面批几个字给老板,你们一定会受到最优惠的待遇。辛苦了这么一通,喝上一瓶美酒,对你们会大有好处。”
说话时,他满脸喜色,样子显得很开心。随即,我们跟着一个警察去了太平间。此处的生意很不景气,停尸**只停放着一具尸体。我们走过去,工作人员揭开了蒙在头上的遮布,现出的场景惨不忍睹—死者那染成了银灰色并烫过了的卷发已被海水泡直,湿漉漉地贴在脑壳上;面部肿得像发面馍馍,看上去似鬼脸一般可怕。尽管如此,一看就知道是索菲无疑。工作人员把遮布又朝下拉了拉,露出了一条刀口—那刀口切穿了喉管,从一个耳朵根切到了另一个耳朵根,让我们俩不忍再看下去。
我们回到了警察局。总长抽不出空接见我们,于是我们就把事情对他的助手说了。助手让我们等了一会儿,便拿来了所需的证件。
我们把证件拿走,给了殡葬承办人。
“好啦,咱们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刚才从警察局去太平间,拉里在返回的路上曾说他一眼就认出死者是索菲?麦克唐纳。除此之外,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我领着他向码头走去,到了一家咖啡店—我和索菲曾在这家店里喝咖啡。外边北风呼啸,平时平静的港湾此时白浪翻滚。渔船随着海水在轻轻地摇晃。阳光亮晃晃的。每次刮北风,视野里的一景一物都异常清晰,就像是用聚焦望远镜看到的一样,在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使人们的心灵在颤抖。我喝了一杯苏打水白兰地,而拉里滴酒未沾。他一语不发,心情沉痛,木然呆坐着。我没有去打搅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看表说:
“咱们走吧,吃点东西去。两点钟还得到太平间去呢。”
“我饿得肚子咕噜叫,早晨没吃东西。”
从那位警察总长的外表看来,我断定他是个美食专家,于是便将拉里带到了他推荐的那家餐馆。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点了煎蛋卷和烤龙虾,又让侍者把酒单拿来,仍按照警察总长的建议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劝你喝下去,”我说道,“杯酒可以解千愁,让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顺从地照我的话做了。
“希瑞?格涅沙常说,沉默也是一种交谈。”他喃喃地说。
“这倒叫我想起了剑桥大学教师们的一次别开生面的社交聚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这次的丧葬费,你恐怕得一个人承担了,”他说道,“我现在已囊空如洗。”
“我十分乐意承担。”我答道。把他的话又回味了一下,我接着又说道:“你不会真的那样做了吧?”
他一时没有回答我的话。我注意到他的眼里闪出一丝古怪、戏谑的光。
“你不会仗义疏财,把钱都送人了吧?”
“除了一点钱够我在轮船来之前用,其余的全都送了人。”
“什么轮船?”
“我在萨纳里居住,隔壁有个邻居是一家货轮公司在马赛的代理人,货轮的航线是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发电报给他,说一条开往马赛的船有两个水手生病,在亚历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两个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把我弄上船。我要把我的那辆旧的雪铁龙送给他作为纪念。这样一旦登船,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以及包里的几件日用品,我就一无所有了。”
“钱是你自己的钱,愿怎么就怎么。你是个白种人,已满二十一岁,作为成年人你可以自由支配你的财产。”
“自由这个词用得很恰当。以前我从未感到如此快乐和自在过。到纽约下船,他们会给我一些报酬,够我花一阵子,直至我找到工作。”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哦,已完稿,并印了出来。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应当会收到。”
“多谢。”
接下来再无话可说,我们俩默默地在友好的气氛中吃完了饭。然后,我要了杯咖啡。拉里点着烟斗,我则燃起一支雪茄。我一边想心事一边望着他。他感觉到我在盯着他瞧,便扫了我一眼,目光里闪出一丝顽皮的神情。
“如果你心里想骂我是个大傻瓜,尽管骂出口好啦,我一点都不会介意的。”
“我心里并没有这种念头。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像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岂不是比现在美满一些。”
他听后笑了。他的笑容很美,我以前说过足有二十遍了—这种笑容恬适、真诚、迷人,反映出了他那坦率、诚挚、令人舒心的天性。此处有必要再谈及他的笑容,因为这次的笑容除了包含以上成分,还有些许凄婉和柔情。
“现在太迟了。我碰到的女子,唯一可娶的只有可怜的索菲一人。”
我愕然地望了望他。
“发生了那许多事情,你还能这么说吗?”
“她有一颗可亲可爱的灵魂,满怀热情、有追求、慷慨大方。她的理想是高尚的。即便她寻求自我毁灭,最后以悲剧告终,里面也蕴含着高尚的因素。”
我哑口无言,对这种奇怪的论断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娶她?”我末了问道。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当时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树下读诗,实话实说,我却没有多想,没想到那个瘦巴巴的丫头心里正孕育着美丽的精神世界。”
我不由感到奇怪:在结婚这件事上,他竟然只字未提伊莎贝尔。他曾经和伊莎贝尔订过婚,此事不可能已淡然忘却。我只能推想:他也许把他俩的订婚视为两个不明事理的年轻人干下的荒唐事,只能是无果而终。我觉得,像伊莎贝尔一直在苦苦暗恋他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恐怕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该去料理丧事了。我们到了广场上—那儿停放着拉里的那辆破旧不堪的汽车,然后驱车前往太平间。殡葬承办人所言不虚,果真办事效率很高,把所有的事情均已办妥。天上一片亮晃晃的光,狂风大作,把公墓的柏树吹弯了腰,给葬礼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葬礼结束后,承办人客气地跟我们一一握手。
“但愿两位先生能够满意。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的确非常顺利。”我说道。
“请先生记着,如果有什么差遣,我将随时准备效力,路远路近不在话下。”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
“没有什么别的事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去。”
“把我送到旅馆,好吗?”
汽车启动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到旅馆后,我下了车。然后,我们握了握手,他就把车开走了。我在旅馆结了账,拿上行李箱,乘出租车去了火车站。我和拉里一样,也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