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1 / 1)

他们来到一座小亭子前(那亭子有四根红漆柱子,高高的,覆盖着碧瓦,亭子里停放着一尊巨大的铜钟),在台阶上坐下,从这儿眺望那缓缓流淌的河水,望着河水绕过好几道弯流向那座瘟疫横行的城市。从这儿望去,可以看见城墙,上有许多雉堞。酷热蒸腾,热气弥漫在城市的上空,似云如雾。河水虽然流速缓慢,却仍给人以动感,会叫你产生一种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悲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身后究竟会留下什么呢?凯蒂感慨万千,觉得全部人类如长河,而个人则似河里的水滴,彼此依偎,却又各成一体,汇成洪流奔向大海。人生苦短,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伤怀—如果对小是小非也锱铢必较,伤己又伤人,惹得大家都不痛快,那就太可悲了。

“你知道哈林顿花园吗?”她问沃丁顿,美丽的双眼充满笑意。

“不知道。怎么啦?”

“没什么。那地方跟这儿隔着千山万水,我们家就在那儿。”

“你想回家啦?”

“不想。”

“我想,再过两个月你就能离开这里了。瘟疫似乎已接近拐点,天气一转凉就结束了。”

“真让我离开,我还舍不得呢。”

一时间,她想到了未来,觉得前程难卜,不知道沃尔特心里有什么打算。沃尔特什么也不跟她说,冷淡、客气、沉默、高深莫测。他们就像河里的两滴水,默默地流向不可知的未来—这两滴水各成一体、相互独立,而在外人看来却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

“你可要当心,别让那些修女拉你皈依了她们的宗教。”沃丁顿说着,坏坏地笑了笑。

“她们太忙,顾不上这个。再说,她们也没有这个心。她们都是好人,心地善良。不过……我解释不清为什么……她们跟我之间总隔着一道屏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屏障,只觉得她们好像掌握着秘籍,使得她们的生活有了奔头,而我却不配分享。那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一种意义更深远、更宏大的人生目标。她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有别于你我的世界—咱们对她们来说永远是陌生人。每天修道院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都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在她们的眼里已不复存在。”

“我能理解,这对你的虚荣心多少是个打击。”他夹枪带棒地说。

“我的虚荣心?”凯蒂耸了耸肩膀说,随后又笑了笑,懒洋洋地把脸朝向了他,“你跟一个满族公主住在一起,你为何从没给我讲过?”

“那些爱嚼舌头的老婆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修女谈论海关官员的私事是一种罪过。”

“你怎么会如此神经敏感?”

沃丁顿垂下眼睛,朝旁边望了一眼,一副诡秘的样子,轻轻耸了耸肩膀说:“这种事情不便张扬,因为张扬出去对我的晋升恐怕不会有多大的好处。”

“你很喜欢她?”

他一听,抬起头来,难看的小脸上露出淘气的小学生一般的表情说:“她为了我放弃了一切,放弃了她的家、她的亲人、安稳的生活和她的自尊。多少年来,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就是为了能跟我在一起。有两三次我把她送回去,但她总是又会跑回来。我见她不走,那我就走,可是每一次她都会跟来。现在我已经没辙了,只好这样过下去了,恐怕后半生得和她一起度过日月了。”

“她一定爱你爱得发狂。”

“这是一种相当奇特的感情,你知道。”他回答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真的离开她,真的一走了之,那她非自杀不行。她自杀不是因为恨我,而是一种很自然的选择—没有我,她是不愿再活下去的。认识到这一点让人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让你不禁会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分量的。”

“可是,爱情的意义在于付出爱,而不在于被爱。接收大爱之人甚至可以不怀感激之心,而不怀大爱者则遭人鄙视。”

“我所接收的并非大爱,”他答道,“只是儿女情长。”

“她真的是位皇家公主吗?”

“不,那是修女们浪漫的夸张。她出生于满族的一个大家族。当然,所有的大家族都被一场革命断送了。不管怎么说吧,她是一个大家闺秀。”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自豪,凯蒂的眼里不由露出了一丝讥笑。

“这么说,你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了?”

“你是指在中国?是的。她又能去哪里呢?等我退休了,就在北京买一处小宅院,在那儿度过余生。”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凯蒂好奇地看着他。真奇怪,想不到这个长着一张猴脸的秃头小个子男人竟能让一个外国女子爱得死去活来。尽管他说起那女子时语气很随便,言辞轻慢,但不难看出那女子对他却是感情深厚、忠贞不二,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凯蒂感到困惑,于是便笑着说:“这里离哈林顿花园似乎很远呦。”

“你为什么说这话?”

“还不是因为不理解呗。生活真是太奇怪了。我觉得自己以前是井底之蛙,守着一个小池塘过日子,现在却突然看到了辽阔的大海,实在叫我激动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心里充满了喜悦。我不想死,想活下去,于是感到一股新的勇气油然而生。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水手,扬帆起航要去探索一片新的水域,我的灵魂渴望获得新的人生。”

沃丁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她则出神地望着那平静的河面,觉得沃丁顿和那女子就像两个小水滴,在默默地、无声无息地流向那黑暗、永恒的大海。

“我可以去看看那位满族小姐吗?”她突然抬起头问道。

“她一句英语也不会说。”

“你一直对我很好,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或许我去看望她,可以表达表达我的心意。”

沃丁顿一声讪笑,但回答得倒是很痛快:“好吧,哪天我过去接你,让她给你献上一杯茉莉花茶喝。”

这段异族恋情从一开始就令凯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觉得那位满族公主就像是一种象征,隐约却又执着地在召唤着她,要指引她前往一个神秘的精神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