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1 / 1)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1],尝为一秀才税居,半年来,亦未尝过问。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2]以窥其室。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3],俱非耳目所经[4]。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5],适值他出。翼日,即来拜答。展其刺呼,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欢。向暮,有两昆仑捉马挑灯,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爇异香[6]。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馀。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7],蒂[8]即如须。筵间不过八簋[9],而丰美异常。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蝶亦飏去。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毙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翩[10]而下,惹袖沾衿[11]。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12],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余,门外冠盖常相望[13]。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入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14]堆掷青阶[15]下,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16]于门。腊夜[17],忽解为水,阴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可得永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注释】

[1]别第:正宅以外的宅舍,别墅。

[2]遗(wèi)问:备礼探望。遗,赠予。

[3]花石服玩:花草、异石、服饰、珍玩。

[4]耳目所经:耳所闻,目所见。经,经历。

[5]诣门投谒:登门请见。投,投递名帖。

[6]金狻猊(suān ní)爇异香:金狮子香炉里点燃着珍贵的奇香。

[7]湿蝶敛翼:沾水的蝴蝶收敛双翅。

[8]蒂:花蒂,花与枝相连的部位。

[9]八簋(guǐ):指八样菜肴。簋,古代食器。

[10]翩翩:上下飞动。

[11]惹袖沾衿:纷落在袖襟之上。惹,沾染。

[12]筹:酒筹,饮酒计数之具。

[13]冠盖常相望:达官贵人来访者,常常络绎不绝。

[14]烛泪:流滴的烛油。

[15]青阶:青石阶。

[16]纷错:纷**错,形容人来人往,极为繁多。

[17]腊夜:腊日之夜。腊,祭名,岁终祭诸神。

【译文】

武昌人尹图南有一座宅子,曾经租给一个秀才住,房子租出去半年多,尹图南也没过问房子和秀才的事。一天,尹图南在这座宅子门口遇见那秀才,见他年龄很小,但是衣饰车马都俊雅得体,风姿翩翩。尹图南便上前和他交谈起来,又觉得秀才性情宽厚而有涵养,令人喜爱。尹图南认为这位秀才非比寻常。他回家后便告诉妻子这件事,妻子派个丫鬟带着礼物,以送贺礼探望为名,到秀才家窥视他家的情况。发现秀才的家有一个漂亮的女子,比天仙还要美艳娇丽,秀才家里的花草山石、衣服珍玩,都没见过、没听过。尹图南猜不出秀才的身份,就递上名帖,登门求见,正赶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就到尹家答谢拜访。打开名帖一看秀才的署名,才知道秀才姓余名德。交谈之间,尹图南详细打听余德的门第,余德含含糊糊不肯回答。尹图南反复追问,余德说:“您想要和我交往,我不敢单方面拒绝。但您应该知道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逃亡在外的坏人,何必苦苦逼问我的来历呢?”尹图南连忙致歉。然后,命令家里的仆人摆酒宴款待,两人说说笑笑,很高兴。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两个昆仑奴,牵马提灯,把余德接回家。

第二天,余德写请柬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见他家室内墙壁都是用明光纸裱的,光滑洁净得和镜子一样,金狮子香炉里燃着珍贵的奇香。一个碧玉瓶中分别插有两支凤尾和孔雀翎,每支都长二尺多。一个水晶瓶里浸着一棵开粉色花的花树,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也是二尺来高,花树垂着的枝条覆盖了几案,树叶稀疏,花朵繁密,含苞待放,花瓣的形状就像沾水后收敛着翅膀的蝴蝶,花蒂就像是蝴蝶的须。酒席不过摆了八个菜肴,但每样菜都异常丰盛精美。入席之后,余德命童子击鼓催花行酒令。鼓声一响,只见花瓶中的花颤颤地快要绽放,一会儿,蝴蝶翅膀状的花朵渐渐张开。接着,鼓声停歇,随着一声沉沉的鼓声,蝴蝶胡须状的花蒂立即飘落,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笑着起身,拿个大杯斟上酒,酒刚斟满,蝴蝶便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鼓声又响起来,这次有两只蝴蝶飞到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自己立的游戏规则要自作自受。”也豪爽地喝了两大杯。三次鼓声响过后,花瓣凌乱地飘落,落到余德、尹图南二人的袖子和衣襟上。击鼓的童子笑着用手指点数。尹图南身上有九片花瓣,喝九杯,余德身上四片花瓣,喝四杯。尹图南已经有了些微的醉意,不能如数喝光,勉强又喝了三杯,便离席逃回家了。从此,尹图南更觉得余德是个奇人。

然而,余德很少和人交往,往往关着门自家过日子,与村里人也没有喜事、丧事上的庆贺或吊唁等往来。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余德的奇异,听到余德奇事的人,都争着结交他,余德家的门外,达官贵人,来访的人,常常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余德很不耐烦,突然跟尹图南告辞离去。余德走后,尹图南来到他家,庭院空空,打扫得一尘不染,蜡烛油堆放在青石阶下,窗子上只剩些残帛断线,上面还仿佛还留着指印。余德遗留下的,只有屋舍后面的一个白石缸,大约能盛一石水。尹图南把这只白石缸带了回去,贮上水,养了几条红色的鱼。过了一年,缸里的水仍然清澈如初。后来,这缸被仆人们搬石块时失手打碎,打碎后,缸里的水像凝固了一样,也不流泻出来。看起来好像缸还在,用手一摸却空空软软的,把手伸进去,水就随着手流出来,将手拿出来,水又合拢起来。到数九寒冬,水也不结冰。一天夜里,缸里的水忽然凝结,结成水晶状,但小红鱼依然像往常一样,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尹图南怕人们知道这件奇珍异宝,常常藏在密室里,不是儿子、女婿这样的亲人,就不给看。但时间长了,消息逐渐传开,要求观看的人纷纷登门,络绎不绝。就在腊月一天夜里,水晶忽然又分解成水,满地阴湿,红鱼也不见了。只有原来碎缸的残片还在。忽然,有个道士登门索要碎缸片,尹图南拿出来让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中盛水的器具。”尹图南向道士描述了缸破后水不流泻的奇异情景,道士说:“贮水的是缸的魂魄。”说完,道士殷切急迫地讨要一点残石。尹图南问他要碎缸片做什么用,道士说:“把碎缸片捣成粉末做成药,吃了可以长寿。”尹图南就给了他一片碎缸片,道士高兴地道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