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明图知郴州[1]时，有民女苏氏，浣衣于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一缕，绿滑可爱，浮水漾动，绕石三匝，女视之心动。既归而娠，腹渐大，母私诘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数月，竟举一子。欲寘隘巷[2]，女不忍也，藏诸椟[3]而养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终以为羞。儿至七岁，未尝出以见人。儿忽谓母曰：“儿渐长，幽禁[4]何可长也？去之，不为母累。”问所之，曰：“我非人种，行将腾霄昂壑[5]耳。”女泣询归期，答曰：“待母属纩，儿始来。去后，倘有所需，可启藏儿椟索之，必能如愿。”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6]矣。女告母，母大奇之。

女坚守旧志，与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7]无计。忽忆儿言，往启椟，果得米，赖以举火[8]。由是有求辄应。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给于椟。既葬，女独居三十年，未尝窥户[9]。一日，邻妇乞火者，见其兀坐[10]空闺，语移时始去。居无何，忽见彩云绕女舍，亭亭如盖[11]，中有一人盛服立，审视，则苏女也。回翔久之，渐高不见。邻人共疑之，窥诸其室，见女靓妆[12]凝坐[13]，气则已绝。众以其无归[14]，议为殡殓。忽一少年入，丰姿俊伟，向众申谢。邻人向亦窃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二桃于墓，乃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可复见。后桃结实甘芳，居人谓之“苏仙桃树”，年年华茂，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携实以馈亲友。

【注释】

[1]郴（chēn）州：清代为直隶州，属湖南，即今湖南省郴州市。

[2]寘隘巷：扔进小胡同，指抛弃。

[3]椟：木柜，木匣。

[4]幽禁：禁闭不使见人。

[5]腾霄昂壑：昂首于涧壑，飞腾于云霄。是以困龙腾飞自喻。

[6]杳：辽远不见踪影。

[7]仰屋：愁思无计的样子。

[8]举火：生火做饭。

[9]窥户：偷门窥户，指有求于人。

[10]兀坐：独自静坐。

[11]亭亭如盖：独立高耸如车盖。

[12]靓妆：盛妆。

[13]凝坐：端坐不动，僵坐。

[14]无归：未嫁，因而无处归葬。

【译文】

高明图在郴州任知州时，有一个姓苏的民女在河边洗衣服，河边有一块大石头，女子就蹲在石头上洗衣服。河水中有一缕青苔，碧绿柔滑，非常可爱，在水面上来回**漾，围着石头飘动了三圈。民女看见青苔很漂亮，心里一动，回家后就怀了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母亲感到很惊讶，私下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把在河边洗衣服的情况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也弄不明白。几个月后，女子竟生下了一个男孩。家人感到很羞耻，想偷偷把孩子扔掉，可是女子不忍心，把孩子藏在柜子里养着。从此，女子决心不出嫁，单独抚养孩子。可是，没有丈夫就生孩子，总归不光彩。孩子一直藏在屋子里，长到七岁，还从未让他出来见过外人。儿子忽然对母亲说：“母亲，儿子已经渐渐长大了，怎么能这样一直关在家里呢？我已经让母亲吃了很多苦，不能这样连累母亲一辈子，我很快就要走了。”女子连忙问儿子要去哪里去，儿子说他不是人，要腾云上天。母亲哭着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儿子说等到母亲归天时才来，并且嘱咐母亲，他走了以后，母亲若需要什么，就打开藏他的柜子要，要什么有什么。说完，拜别母亲就走。母亲连忙不舍地追出门看，儿子已无影无踪了。女子回去告诉她的老母亲，老母亲也觉得很奇怪。

此后，女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坚守旧志，一直没有嫁人。因为家里没有男劳力，家境越来越困难，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女子忽然想起儿子临走时的话，打开从前藏儿子的柜子，柜子里果然有米有面，便赶紧烧火做饭给母亲吃。以后，只要缺什么就打开柜子要什么，有求必应。又过了三年，女子的母亲生病去世。女子为母亲料理丧事的所有用品都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安葬了母亲，女子独自一人过日子，一直过了三十年，从未接近过男人。邻居家一个女人到女子家借火，见她一个人坐在空房里，和她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忽然看见一团彩云围着女子的房子，好像一张大伞。云中立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的衣服，仔细一看，就是苏家的女子。苏家女子在彩云上转了很长时间，渐渐升到天空中看不见了。邻居们觉得奇怪，感到非常疑惑，到她屋里一看，见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已经没有气了。大家怜悯她孤苦一人，正议论怎么给她出殡，忽然一个少年走进来。这少年长得英俊魁伟，向众人一一道谢。邻居们也听说过女子曾有个孩子，所以笃定这少年就是女子的儿子。少年拿出钱来埋葬了母亲，在墓旁栽上两棵桃树，就告辞而去，只见他刚走几步就脚下生云，然后就不见了。少年栽在母亲墓旁的那两棵桃树长得很茂盛，结的桃，甘甜味美，当地人都叫它“苏仙桃树”。这苏仙桃树，年年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在这里做官的人，每每拿这桃馈赠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