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1]有巨家，欲延师[2]。忽一秀才，踵门自荐。主人延入，词语开爽，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纳贽馆之[3]。胡课业[4]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时出游，辄昏夜始归，扃闭[5]俨然，不闻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惊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恶，优重之[6]，不以怪异废礼。

胡知主人有女，求为姻好，屡示意，主人伪不解。一日，胡假[7]而去。次日，有客来谒，絷黑卫[8]于门。主人逆而入。年五十馀，衣履鲜洁，意甚恬雅[9]。既坐，自达，始知为胡氏作冰[10]。主人默然，良久曰：“仆与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11]已许[12]字矣。烦代谢先生。”客曰：“确知令爱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惭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实无他意，但恶非其类耳。”客闻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客乃遁，遗其驴。视之，毛黑色，批耳修尾[13]，大物也。牵之不动，驱之则随手而蹶，喓喓然草虫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备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骑或步，或戈或驽[14]，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不敢出。狐声言火屋，主人益惧。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飞石施箭，两相冲击，互有夷伤[15]。狐渐靡，纷纷引去。遗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则高粱叶也。众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复至，益备之。明日，众方聚语，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馀，身横数尺，挥大刀如门，逐人而杀。群操矢石乱击之，颠踣而毙[16]，则刍灵[17]耳。众益易之[18]。狐三日不复来，众亦少懈。主人适登厕，俄见狐兵，张弓挟矢而至，乱射之，集矢于臀。大惧，急喊众奔斗，狐方去。拔矢视之，皆蒿梗。如此月馀，去来不常，虽不甚害，而日日戒严，主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众至。主人身出，胡望见，避于众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仆自谓无失礼于先生，何故兴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人近握其手，邀入故斋，置酒相款。从容曰：“先生达人，当相见谅。以我情好，宁不乐附婚姻？但先生车马、宫室，多不与人同，弱女相从，即先生当知其不可。且谚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适于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惭。主人曰：“无伤，旧好故在。如不以尘浊见弃，在门墙[19]之幼子，年十五矣，愿得坦腹床下[20]。不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仆有弱妹，少公子一岁，颇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人起拜，胡答拜。于是酬酢甚欢，前隙俱忘。命罗酒浆，遍犒[21]从者，上下欢慰。乃详问里居，将以奠雁[22]，胡辞之。日暮继烛，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馀，胡不至。或疑其约妄，而主人坚待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温凉[23]已，乃曰：“妹子长成矣。请卜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舆马送新妇至，奁妆丰盛，设室中几满。新妇见姑嫜，温丽异常，主人大喜。胡生与一弟来送女，谈吐俱风雅，又善饮，天明乃去。新妇且能预知年岁丰凶，故谋生之计，皆取则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媪，时来望女，人人皆见之。

【注释】

[1]直隶：清代直隶省。

[2]延师：聘请家塾教师。延，招聘。

[3]纳贽馆之：付给胡秀才聘金，留他住了下来。贽，初见礼品。

[4]课业：对学生的授业和考课。

[5]扃闭：锁闭。

[6]优重之：对胡生优礼重待。

[7]假：告假。

[8]黑卫：黑驴。卫，驴子的代称。

[9]恬雅：安闲文雅。

[10]作冰：做媒。

[11]息女：亲生女。

[12]许字：订婚，许配人家。

[13]批耳修尾：尖耳长尾，好马的体形。批，谓尖如削竹。

[14]戈、弩：兵器名。戈，长柄有刃。弩，一种用机械发射的弓。

[15]夷伤：创伤。夷、伤同义。

[16]颠踣而毙：倒地而死。

[17]刍灵：草扎的送葬物。

[18]易之：把它看得平常，轻视它。

[19]在门墙：犹言受业。门墙，师门。

[20]坦腹床下：意谓做胡生家的女婿。

[21]犒（kào）：以酒食相慰劳。

[22]奠雁：献雁，指迎亲之礼。古婚礼中新郎到新娘家迎亲，先行进雁之礼，取嫁娶以时，夫妇和顺，长幼有序之意。

[23]道温凉：寒暄一番。指相见时互致相思慰问之意。

【译文】

河北省有一个大户人家，想聘请一位教书先生，有个秀才找上门毛遂自荐。主人请他到家里攀谈，秀才性格开朗，说话直爽，告诉主人他姓胡。宾主谈得很投机，主人当即决定聘请胡秀才来家里教书。胡氏教书很用心，学识也很渊博，比一般教书先生优秀。唯一让主人感到有点不满意就是这位胡先生喜欢出去玩，玩得很晚，常常深夜回家，无论多晚回来，都不用敲门，直接从关着的大门进到屋内。主人怀疑他不是平常人，是狐仙。于是暗中观察他，观察了很久，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恶意。所以，主人仍然像往常一样对胡氏以礼相待，不因为他是狐就怠慢他。

胡氏知道主人家有个女儿，想求婚，几次委婉地向主人示意，主人不搭理，装着听不懂。有一天，胡氏向主人请假，说要出去办点事，主人同意后他便走了。过了两天，主人家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客人，这人衣服鞋袜光鲜洁净，谈吐风雅，他将自己骑的黑驴拴在门外就随主人进屋去。宾主落座后，主人问客人来意，客人说是来给胡氏提亲的。主人听了感到很意外，沉默好长时间才告诉来客说小女儿已经许配了人家，请客人将这个情况转告给胡先生。主人还说跟胡先生交情很好，但不必成为亲戚。客人知道主人这番话是托词，于是直接说：“我知道你家女儿并没许亲，不知您为什么这样坚决推辞？”客人又做了几番请求，可是主人始终不肯答应。客人有些不高兴。说胡家也是世家大族，跟主人家女儿是般配的，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始终不答应这门亲事。主人就直接告诉客人说狐和人不是同类，不能成婚。客人听到主人的话，突然大怒。见客人发怒，主人也很生气，两人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客人站起身用手抓主人，主人慌忙叫家人用棍子把客人打了出去。客人连自己带来的黑驴都没骑，一溜烟跑了。仔细看这头驴，发现这驴毛是黑的，长着大耳朵，长尾巴，个头很大，想牵它却怎么也牵不动。赶它也不行，一赶它，驴就随手倒地了，变成一只正在鸣叫的草虫。

主人见客人离开时很气愤，估计他肯定会回来报复，所以叫家人做了充分的防备。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狸兵来侵犯主人家。有骑兵，还有步兵。这些兵士，有的拿着戈，有的拿着弓箭。人喊马叫，声势浩大。主人看到这阵势，心里很害怕，不敢出去。狐兵扬言要用火烧屋，主人越发害怕起来。有个大胆的家丁带领大伙一边呼喊一边往外冲，冲到外面，家丁和狐兵撕打起来，一会用石头砸，一会放箭，撕打中双方都有伤亡。打着打着，狐兵渐渐败退，纷纷逃走，丢弃一些刀剑在地上，刀剑亮亮的像下了一层霜，家丁们走上前拾起来一看，哪里是什么刀剑！都是些高粱叶子。大家笑话狐狸原来没多大本事，但为防止它们再来捣乱，仍然没放松警备。第二天，家人正聚集在一起议论狐兵，忽见一个巨人从天而降，这巨人有一丈多高，身体有好几尺粗，手里挥舞着一把像门扇一样的大刀，追着院子里的人砍杀。大家赶紧拿石块打他，又放箭射他。一个家丁的箭射中巨人，巨人被射中后轰然倒下死了。走近一看，哪里是什么巨人，原来是一个用草扎的哀杖。大家又笑起来，更加不怕狐兵了。打完这一仗，狐兵三天没再来，家人们以为狐兵不会再来，思想上稍微有点松懈。又过了一天，主人正在厕所解手，狐兵忽然又来了，纷纷朝他射箭，并且把箭射到他光着的屁股上。主人吓得大叫，家人连忙赶来反击，狐兵才退去。主人拔出射在屁股上的箭一看，竟然都是黄蒿秆子。此后，大概一个月，狐兵经常来骚扰，每次都是小规模打来打去，虽然没对主人家造成大的损害，却也打破了主人家平静的生活，主人很苦恼。

一天，胡氏亲自带狐兵来攻打主人。主人见胡氏亲自来，也亲自出面。胡氏见主人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躲在狐狸队伍后面。主人看见他躲在队伍后面，叫他出来说话。主人对他说：“我诚心诚意请你到家里来做教师，难道待你有失礼的地方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这样大动干戈三番五次骚扰我呢？”狐兵正要朝主人放箭，胡氏立即制止，不许狐兵放箭。主人诚恳地走向前去握住胡氏的手，请他进屋，设宴款待他。主人动情地对胡氏说：“依我们之间的友情，我能不愿与您结亲吗？可先生的房子、车马，都和我们人类不一样，我的女儿嫁过去，先生您认为合适吗？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先生您看如何是好呢？”听主人这一番坦诚的表述，胡氏觉得很惭愧。主人又说：“没关系，咱们交情仍在。你若不嫌我们是尘俗之辈，我有个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六岁，愿和你们结亲，不知你们是否有合适的女孩子？”胡氏当即高兴地对主人说他有个小妹妹，年纪比主人的小公子小一岁，长得很漂亮，愿意嫁给小公子，不知主人是否同意。主人同意这门亲事，起身拜谢胡氏，胡氏答拜。定下亲事，大家尽情喝酒谈心，以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主人又让家人摆酒招待同来的狐兵。主人和狐狸，上上下下皆大欢喜。主人问胡氏住在哪里，准备去下聘礼。胡氏谢绝了，说不用聘礼，到时候会把妹妹亲自送来。宾主开心畅饮，一直喝到黄昏，胡氏才在狐兵簇拥下大醉而归。从此后，主人家平平静静。

这样平静地过了一年，胡氏一直没有来。主人怀疑他忘记了婚约。又过了半年，胡氏忽然来了，互相短暂寒暄后，胡氏说小妹已长大成人，可以选个吉日过门成亲，成亲了就可以侍奉公婆。主人大喜，当即定下日子准备成亲。到成亲那天夜里，果然有车马人等送新人来，新娘的嫁妆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新房。新娘不仅美丽异常，而且对公婆温顺有礼。主人夫妇高兴极了。当天，胡氏和一个弟弟来送亲，弟弟的言谈举止也很风雅，酒量很大，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亮才走。主人家把新娘娶进门后，新娘能预知年成，知道哪一年种什么可以丰收。平时公婆都听她的意见过日子，胡氏兄弟和亲家经常走动往来，邻居们人人都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