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邑[1]李氏有别第[2]，忽一翁来税居[3]，岁出直金五十，诺之。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翌日，翁至，曰：“租宅已有关说，何欲更僦他人？”李白所疑。翁曰：“我将久居是，所以迟迟者，以涓吉在十日之后耳。”因先纳一岁之直，曰：“终岁空之，勿问也。”李送出，问期，翁告之。

过期数日，亦竟渺然。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讶之，投刺往谒。翁趋[4]出，逆而入，笑语可亲。既归，遣人馈遗其家，翁犒赐丰隆。又数日，李设筵邀翁，款洽甚欢。问其居里，以秦中[5]对。李讶其远，翁曰：“贵乡福地也。秦中不可居，大难将作。”时方承平[6]，置未深问。越日，翁折柬[7]报居停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李益惊，疑为贵官。翁以交好，因自言为狐。李骇绝，逢人辄道。

邑搢绅闻其异，日结驷于门[8]，愿纳交翁，翁无不伛偻接见[9]。渐而郡官亦时还往。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令又托主人先容，翁辞。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曰：“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此康熙十一年事，未几，秦罹兵燹。狐能前知，信矣。

异史氏曰：驴之为物庞然也。一怒则踶趹[10]嗥嘶，眼大于盎[11]，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12]而诱之，则帖耳辑首[13]，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而亦醉也。愿临民者[14]，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

【注释】

[1]潍邑：潍县。今属山东省潍坊市。

[2]别第：犹别业、别墅，本宅之外的宅邸。

[3]税居：租赁住处。

[4]趋：小步快走，表示恭敬。

[5]秦中：指今陕西省中部。

[6]承平：相承平安。谓太平。

[7]折柬：裁纸写信，此指请柬。

[8]结驷于门：车马盈门，谓来人众多。

[9]伛偻接见：十分恭敬地接见。伛偻，鞠躬，恭敬貌。

[10]踶趹（dì guì）：前腿踢出，后腿蹶。

[11]盎：盛器，腹大口小。

[12]束刍：一把草。

[13]帖耳辑首：垂耳低头，表示驯顺。

[14]临民者：治理人民的人，谓地方长官。

【译文】

潍县李家有一所别墅空着没人住。有一天，有个老头来租这所房子，每年出价五十两银子。李某答应把房子租给老头。老翁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音信，李某就打算把房子租给别人。第二天，那个老头来了，有些责备地对李某说：“已经谈妥了把房子租给我，怎么又想租给别人呢？”李某解释说不是想把房子另租他人，而是以为他不来了。老头告诉李某说他要长久住在这里，之所以迟迟没来，是因为所选的搬迁吉日在十天之后，十天之后到了良辰吉日就搬来。为打消李某顾虑，老头先把一年的租金交给李某，说：“房子终年空着，不用过问。”李某把老头送出门，问清楚老头全家迁进来的日期，老头一一告诉李某。

李某在家等老头搬家，可是，等到过期好几天了，也没得到什么音信。忍不住到那栋房子里看看，才发现门从里面关着，房子里炊烟升起，人声杂乱。李某感到很惊讶，连忙递上名帖去拜访。老头听说房东来访，快步从屋里出来，把李某迎进屋里，谈话说笑非常亲切。李某回家后，准备了一些礼物派人送到老头家，老头对来人犒劳赏赐得也很丰厚。又过几天，李某设宴请老翁到家里做客，酒席间，两人亲切融洽，非常欢快。李某问老头家乡在哪里，老头说家乡在陕西中部，李某感到惊讶。老头接着说：“你的家乡是福地。我的家乡陕西中部不可以住了，大难将要在那里发生。”当时正天下太平，李某听到老头说这话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有深问。过了一天，老头写帖子回请房主李某到他那做客，回报房主对他的礼遇。老头提供给李某的饮食、环境，都非常奢华美丽。李某越发感到吃惊，怀疑老头是达官贵人。老头由于和李某交往甚好，就直言不讳告诉李某说自己是狐狸。李某惊诧极了，遇到人就把他和狐翁的事说给人家听。

县里的士绅听说这件奇事，都纷纷来拜访老头，使得狐翁家每天车马盈门。大家都愿意和狐翁交朋友，狐翁很随和，对来访的人都恭恭敬敬地接待。渐渐地，郡县里的官员基本都和狐翁像朋友那样往来。唯独县令请求和狐翁交往，狐翁总是找借口推辞不肯。县令又托房主人李某事先和狐翁做沟通，期望狐翁能给个面子，可狐翁还是推辞了。李某追问原因。狐翁小声告诉李某，说县令的前身是头驴，今天虽人模人样的做了县太爷，但毕竟不和他同类，他羞于和这样的人为伍。李某便假托狐翁的话禀告县令，说狐翁畏惧县令的神明，所以不敢见。县令信以为真，就打消了见狐翁的念头。这是康熙十一年的事。没过多久，陕西果真遭到兵火之灾。狐狸能预测未来，是真的。

异史氏说，驴是个头比较大的动物，一发怒就踢蹬嗥叫，眼瞪得有罐子那么大，气喘得像牛似的。不仅声音难听，样子也难看。但是，就这么个看似难搞定的家伙，拿一捆草来引诱，它就俯首帖耳，高高兴兴受笼头缰绳的束缚了。愿当官的人，以驴为借鉴，而求与狐翁这样的人交往，那么德行就每天都有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