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莽草(1 / 1)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此鬼尤多云。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1]相谒,呼庚兄庚弟,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2]其同年某,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3]客,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容艳绝,指环臂钏[4],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5]。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赪颊[6]微笑,生益惑。略诘门户,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

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告某。某骇曰:“殆[7]矣!此水莽鬼也。先君[8]死于是。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环,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9]曰:“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10]有艳名。数年前,误食水莽而死,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裆[11],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12]不与。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13]!”

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14]周岁。妻不能守柏舟节[15],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16]不堪,朝夕悲啼。

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17]耳。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18]侍家,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19]。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

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20]告之。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21]贫,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义拳拳[22],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23]者之家。”因顾生曰:“既婿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生乃投拜。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胾[24]不时馈送,小阜[25]祝母矣。寇亦时招归宁。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26],营备臻[27]至。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为此!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28],但不对客,惟命儿缞麻[29]擗踊,教以礼仪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30]。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又妻其子,往来不绝矣。

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幨[31]车,马四股皆鳞甲[32]。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注释】

[1]刺:名片。

[2]造:登门拜访。

[3]止:留。

[4]钏(chuàn):手镯。

[5]索:讨。

[6]赪(chēng)颊:红着脸。赪,赤色。

[7]殆:危险。

[8]先君:旧时对别人称谓自己死去的父亲。

[9]悬想:猜想。

[10]夙:夙昔,旧日。

[11]故裆:穿用过的裤裆。

[12]靳:吝惜。

[13]脱生:迷信谓由鬼魂转生人世。

[14]甫:方,才。

[15]柏舟节:谓妇女在丈夫死后矢志不嫁的节操。

[16]劬瘁:辛劳、 劳苦。

[17]奉晨昏:旧时子女侍奉父母,要昏定晨省,即黄昏时为父母安定床铺,晨起省问安否。

[18]侍郎:官名。隋唐以后,侍郎为中书、门下及尚书省所属各部长官的副职。

[19]差慰:略微得到安慰。

[20]卒:终,终于。

[21]良:确实。

[22]拳拳:恳切,诚挚。

[23]浆:茶水。

[24]胾(zì):切成大块的肉。

[25]小阜:稍稍使之富裕。

[26]夏屋:大屋。语出《诗·秦风·权舆》。

[27]臻(zhēn)至:极为完美。

[28]哀毁:因过度悲哀以至于形毁骨立,旧时常用以形容居父母丧时的哀戚情形。

[29]缞(cuī)麻:粗麻布丧服。

[30]殇:夭折,早亡。

[31]幨(chān):车帷。

[32]马四股皆鳞甲:指传说中的龙马。

【译文】

水莽是毒草,像葛类一样蔓生,样子很好看,花是紫色的,像扁豆。人如果误吃了这种毒草,就会立即死去,变成“水莽鬼”。民间传说这种鬼不能轮回,一定要等到再有被毒死的人代替,鬼才能去投生。因为这种鬼投生难,因此,楚中桃花江一带,这种水莽鬼特别多。

楚中人氏称呼同岁的人为“同年”,往来拜访时,互称庚兄庚弟,子侄辈们则称他们为庚伯,这是本地的习俗。有个姓祝的书生,有一次去拜访他一个同年。途中非常干渴,很想喝水。忽然看见路旁有个凉棚,一个老婆婆在里面施舍茶水,祝生就跑过去讨水喝。老婆婆将他迎入棚内,端上茶来,十分殷勤。祝生一闻,有股怪味,不像是茶水,便放下不喝,起身要走。老婆婆连忙拦住他,回头向棚里喊了一声:“三娘,端杯好茶来!”一会儿,有个少女捧着杯茶从棚后出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艳丽绝伦。指上的戒指、腕上的镯子,光亮得能照见人影。祝生见了少女,立即被吸引住。接过茶水一闻,只觉芳香无比,一饮而尽,还想再喝一杯。见老婆婆出去,祝生一下抓住少女的纤纤手腕,将她手指上的戒指脱下。少女红着脸微微一笑,祝生更加着迷,便询问她的家世。少女叫祝生晚上再来,说她晚上还在这里。祝生非常高兴,要了她一撮茶叶,连同那枚戒指一块藏在身上走了。

祝生到了同年家,忽然觉得心里头很不舒服,像是得病的样子。怀疑是喝了那杯茶水的缘故,便将经过告诉了同年。同年惊骇地说:“坏了!这是水莽鬼,我父亲就是被这样害死的。无药可救,这可怎么办呢?”祝生恐惧万分,忙拿出藏在身上的茶叶一看,果然是水莽草。又拿出那枚戒指,向同年描述了那少女的模样。同年冥想了一会,说那人必定是寇三娘!祝生听他说的名字相符,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同年回答说:“南村富户寇家的女儿,叫三娘,长得非常艳丽,远近闻名。几年前误吃了水莽草死去,肯定是她在作怪害人!”有人说,碰到水莽鬼的人,如果知道鬼的姓名,只要求到他生前穿过的裤子,煎水服用,就可以痊愈。祝生的同年急忙赶到寇家,讲明了实情,长跪在地,苦苦哀求寇家帮忙。寇家却因为有人做女儿的替身,女儿从此可以超生,坚决不给。同年无可奈何,忿忿地回去告诉了祝生。祝生咬牙切齿地说:“我死后,绝不让他家女儿投生!”

这时,祝生已经走不动路了。同年将他背回家,刚到家门口就死了。祝生的母亲号啕大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地把儿子埋葬了。祝生死后,留下一个儿子,刚刚周岁。妻子不能守节,过了半年就改嫁走了。祝生母亲一人抚养着小孙子,劳累不堪,天天哭泣。

一天,祝生母亲正抱着孙子在屋里啼哭,祝生忽然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母亲大惊,抹着眼泪问他情况。祝生回答说:“儿在地下听到母亲哭泣,心里很悲伤,所以来早晚伺候您。儿子虽然死了,但已成家,媳妇也马上同来替母亲操劳,母亲不要难过了!”母亲惊疑地问:“儿媳妇是谁?”祝生告诉母亲:“寇家见死不救,我非常恨他们!死后一心要去找寇三娘,但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最近遇到一个庚伯,承蒙他告诉我寇三娘的去向。我去了后,三娘已投生到任侍郎家。儿急忙又赶到任家,将她强捉了回来。如今她已成为儿的媳妇,跟儿相处得很融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一个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子从门外进来,见了祝母,跪到地上拜见。祝生告诉母亲,她就是寇三娘。虽然儿媳不是活人,但祝母也觉得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对家务事很不习惯,但性情柔顺,让人爱怜。两人就这样住下,不走了。

三娘请婆母告诉自己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但母亲顺从了三娘的心愿,还是告诉了寇家。寇老夫妇听了大为惊讶,急忙备了车子赶到祝生家,看那女子果然是女儿三娘,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三娘连忙劝住父母不要哭。寇老太太见祝生家非常贫困,心里很是忧伤。三娘安慰她说:“女儿已成了鬼,还嫌什么贫穷呢?祝郎母子待我情义深厚,女儿已决意在这里安居了。”寇老太太又问当初和三娘一块施茶的那老婆婆是谁,三娘回答说那老婆婆姓倪。因为年老,自己知道不能迷惑路人,所以求三娘帮助她。如今她也已经投生到郡城一个卖酒人家了。三娘说完,又看着祝生说:“你既然已成了我家的女婿,却不拜见岳父母,让我心里怎么好过啊?”祝生忙向寇老夫妇行拜礼。三娘进厨房,代婆母做饭款待自己父母。寇老太太见女儿这么辛苦,不禁伤心。回去后,派了两个奴婢来供女儿使唤,又送了一百斤银子、几十匹布。此后还不时送些酒肉等物品来,祝母的生活因此稍稍富裕些了。寇家也时常让三娘回去省亲,住不几天,三娘就说家里没人,叫娘家早点送她回去。有时娘家故意留住她不让走,三娘则总是飘然自回。寇老翁便替祝生盖了座大房子,很是华丽宽敞,但祝生始终没到寇家去过。

一天,村里有个中了水莽草毒的人,忽然死而复生了。大家争相传说,都认为是怪事。祝生说是他让那人活过来的。祝生说那人是被李九所害,祝生替那人将李九赶走了,才救活他。母亲问他,怎么不找个人替自己呢?祝生说他最恨这些找人替死的鬼,正想将他们全部赶走,自己又怎肯做这种害人的勾当!况且,他这样侍奉母亲最快乐,不想再投生。从此,凡中了水莽草毒的人,都备下丰盛的宴席,到祝家祈祷,无不灵验。

又过了十几年,祝母死了。祝生夫妇非常悲痛,但不接待来吊丧的客人,只命令儿子穿着丧服,代为尽礼。埋葬母亲后,又过了两年,祝生为儿子娶了媳妇。新媳妇就是任侍郎的孙女。起初,任侍郎的爱妾生了个女孩,仅几个月就死了。后来任侍郎听说了三娘投生自己家被祝生捉回这件奇异的事,便驱车赶到祝家,认祝生为女婿。到如今,任侍郎又将孙女嫁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更加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上帝因为他有功于人世,任命他做“四渎牧龙君”,今天就要走。一会儿,便见院子里有四匹马,驾着一辆黄帷车,马的四肢布满了鳞甲。祝生夫妻盛装而出,一同上了车。儿子和儿媳都哭着拜倒在地。瞬间,车马便无影无踪了。同一天,寇家也见女儿来到,拜别父母,说的也和祝生说的一样。母亲哭着挽留她,三娘说:“祝郎已先走了。”出门后一下子就不见了。祝生的儿子名叫祝鹗,字离尘。他请求寇家同意后,将三娘的骸骨与父亲合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