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一出隧道口,山路的一侧便竖着一道白漆栏杆,像闪电那样蜿蜒曲折。放眼望去,山脚下好似一个模型,看得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到两里路,我追上他们。但又不好马上放慢脚步,便故作冷淡,越过那几个女人。而那男子,一个人走在前面二十来米外,见到我便停下了脚步。

“您脚力真不赖呀……恰好天晴了。”

我松了口气,与他并肩走了起来。他接二连三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的见我们攀谈,便啪嗒啪嗒从后面跑上前来。

他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两个姑娘,大的背着包袱,小的背着柳条包,每人都拿着挺大的行李。舞女则背着大鼓和鼓架。四十岁的女人也渐渐同我搭起话来。

“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哪。”大姑娘跟舞女悄悄说道。

我一回头,舞女正笑盈盈地说:

“就是嘛!这我也看得出来。学生也到岛上来的呀。”

他们一行是大岛波浮港的人。说是春天离开岛上之后,一直四处卖艺,眼看天气转冷,又没有做过冬的准备,所以,打算在下田待上十来天,然后再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一听说大岛,我更感到有种诗意,便又端详起舞女那头秀发,向他们打听大岛的种种情况。

“来游泳的学生很多,对吧?”舞女对女伴说。

“是在夏天吧?”我回头问道。

舞女慌忙小声回答:“冬天也来……”

“冬天也来?”

舞女仍旧看着女伴吃吃地笑。

“冬天也能游泳吗?”我又问了一句,舞女脸上飞红,神情极其认真,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傻丫头。”四十岁的女人笑道。

去汤野要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往下走二十多里。一翻过山,连山峦和天色都是一派南国气象。我和那男子不停地交谈,已经十分熟稔了。过了荻乘、梨本这些小村庄,山麓下,便展现出汤野的草屋顶。这时,我打定主意,说要同他们一起去下田玩。他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店前,四十岁的女人露出告别的样子,那男子代我说道:

“他说,要跟咱们搭个伴儿呢。”

“那可不敢当。不过,‘出外靠旅伴,处世讲人情’。就算我们这种下贱的人,也能给您解解闷儿。就请上来歇歇脚吧。”她不在意地答道。姑娘们一齐望着我,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一声不响,有点忸怩。

我和他们一起上了客栈的二楼,放下行李。席子和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了茶水。在我面前刚坐下,就羞红了脸,哆嗦着手,茶杯差点从茶托上滑下来,她就势放到席子上,茶水全洒了出来。见她那不胜娇羞的样子,我一下愣住了。

“哎哟,好丢人!这丫头懂得害羞了。啧啧……”四十岁的女人显得十分惊讶,蹙起眉头,把手巾扔了过去。舞女拾起来,拘谨地擦着席子。

这意外的话,使我猛醒。在山上被老太婆挑起的妄念,扑哧一下,断了。

这工夫,四十岁的女人眼睛不住地打量我,忽然说道:

“您这件蓝底碎白花的衣裳真不错呢。”还盯住身旁的姑娘一再问:

“他这件碎白花的花纹,跟民次那件一样哩。你说,是不是?花纹一不一样?”然后对我说道:

“我有个上学的孩子留在老家,这会儿想起那孩子来了。少爷穿的,跟他的那件碎白花的一色一样。近来蓝底碎白花布贵得很,真要命。”

“他上什么学校?”

“普小五年级。”

“噢,都上五年级了,那……”

“上的还是甲府的学校呐。我们一直住在大岛,老家可是甲斐的甲府。”

歇了一个来小时,那男子把我领到一家温泉旅馆。本来,我只想能和他们同住一家小客店里。我们从街上朝下走了一百来米的石子路和石头台阶,然后,渡过河畔公共浴场旁的小桥。桥对面便是家温泉旅馆。

我在旅馆的室内温泉洗澡,随后那男子也进来了。他说,他快二十四了,妻子怀过两次孕,一次流产,一次早产,两个孩子都死了。见他穿着长冈温泉的号衣,起先以为他是长冈人。从长相和谈吐来看,也挺有见识。所以我曾猜想,他或者是好事,或者是迷上了卖艺的姑娘,才给她们背行李一路跟了来。

洗完澡,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离开的汤岛,这时已快三点了。

临走,他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我,与我告别。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从楼上扔下去,失礼啦。”说着,我把包好的钱扔下去。他推谢,想走掉,见纸包落在院子里,便踅回来捡了起来。

“这么着可不行。”说着便抛了上来,落在茅屋顶上。我又扔了一次,他才拿走。

黄昏时分,大雨倾盆。群山已分不出远近,茫茫苍苍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看变得又黄又浑,水声喧腾。这么大的雨,舞女她们恐怕是不会来卖艺了。我心里尽管这样想,却仍是坐立不安,就几次三番地去洗澡。屋里半明不暗的。与隔壁相邻的隔扇上面,开了一个方洞,电灯就吊在横梁上,两室共用一盏灯。

“咚,咚,咚咚……”暴雨声中,远处隐约响起了鼓声。我打开挡雨板,那劲头都能把门抓破,我探出身去。鼓声越来越近了。风雨吹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凝听,想弄清鼓声究竟来自何处,又如何传到这里。少顷,又传来了三弦声。听见女人曼声的尖叫,还有热闹的嬉笑。于是,我明白了,艺人们是给叫到小客店对面饭馆的酒宴上了。听得出来,声音里,有两三个女的,夹杂着三四个男的。等那边结束了,该会转到这里来吧?我这么盼望着。然而,酒宴已不只是热闹,简直近于胡闹了。女人刺耳的尖叫宛如闪电,时时划过黑暗的夜空。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一直敞着门,动也不动地闷坐着。每次听见鼓声起,心头便赫然一亮。

“啊,舞女还在酒宴上。正坐着敲鼓哪。”

鼓声一停,我就受不了。身心仿佛已沉没于暴雨声中。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追着玩儿呢,还是转着圈跳舞,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一切寂然。我张大眼睛,想透过黑暗,看个究竟,这寂静意味着什么。我心中烦忧,今晚舞女会不会遭人玷污呢?

我关上挡雨板,钻进被窝,可心里依然痛苦不安。于是,又去洗澡。狂乱地搅动温泉水。这时,暴雨初霁,明月当空。雨后的秋夜,澄明似水。我心想,即便溜出浴池,赤脚赶到那里,也无济于事。这会儿,已是夜半两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