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穿上长裤和厚毛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脚上一双厚袜子很漂亮。
父亲太吉郎正在家里,千重子坐在父亲面前,同父亲打招呼。太吉郎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千重子这身稀罕的打扮,问:
“要去山里么?”
“是的……北山杉那姑娘说,有事要同我商量,想见见我……”
“是么?”太吉郎毫不犹豫地说,“千重子!”
“哎!”
“要是那姑娘有什么困苦和为难的事,就把她领回家来吧……我们可以收养她。”
千重子低下头。
“不错嘛。有两个姑娘,我和老婆子会觉得挺热闹的。”
“爸爸,谢谢您的好意。谢谢爸爸。”千重子俯下身去,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虽则你从吃奶的时候起,就由我们一手养大,我们一直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可是对那姑娘,也一定尽量不分厚薄。她既然像你,准会是个好孩子。把她领家来吧。二十年前,双胞胎被人看不起,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父亲说。
“繁子,繁子!”招呼妻子。
“爸爸,我打心眼里谢谢您。可是,苗子那孩子决不肯到咱家来的。”千重子说。
“那为什么?”
“她的心思,准是怕妨碍我的幸福。”
“那会妨碍什么呢?!”
“……”
“究竟会妨碍什么呢?”父亲侧着头又说了一遍。
“方才我说,爸爸妈妈都知道了,让她今天来店里,”千重子含着泪说,“她顾虑伙计和邻居……”
“伙计怕什么!”太吉郎大声嚷道。
“我知道爸爸的意思,不过,今儿个还是我先去看看再说。”
“也好,”父亲点头说,“路上当心些……那么,你就把方才爸爸的话告诉苗子那孩子吧。”
“是。”
千重子在雨衣上加了风帽,换了一双雨鞋。
清晨,京都市区的天空晴朗无云,可是说阴就阴,北山那里或许要下阵雨。在市区就看得出这种天色。要是没有京都这些秀丽低矮的群山遮挡,也许会看到那里正是天阴欲雪的作雪天哩。
千重子乘上国营的公共汽车。
去北山杉的中川北山町,有国营和市营两路公共汽车。市营汽车只开到京都市(现已扩大)北郊尽头的山口那里便折回来。国营公共汽车则一直通到远在福井县的小滨。
小滨在小滨湾旁,进而又从若狭湾伸展到日本海。
大概是冬天天冷,车上乘客不多。
一个有人伴随的年轻男子,紧紧盯着千重子瞧。千重子给看得有些发毛,便戴上风帽。
“小姐,求求你,别戴上那玩意儿藏起来嘛!”那年轻人声音沙哑,跟年龄很不相称。
“喂,不许说话!”旁边的男人说。
向千重子说话的年轻人,手上戴着手铐。不知是什么罪犯,旁边的人,大概是个刑警。翻山越岭,要把他押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千重子又不能摘下风帽,露出脸给他看。
车到了高雄。
“这是在高雄什么地方?”有个乘客说。
未必像他说的那样看不出来。枫叶已经飘零殆尽,树枝梢头已有冬意。
栂尾山下的停车场上,简直就没有车辆。
苗子穿着劳动服,一直来到菩提瀑布车站,等着接千重子。
千重子的这身打扮,乍一看很难认出她来。苗子倒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姐,你来了,可太好了。真的,跑到这深山里来,真太好了。”
“哪儿是什么深山呀。”千重子没来得及摘下手套,便握住苗子的两手说,“真高兴。从夏天以后,就没见过面。夏天在杉山上那次,多谢你了。”
“那算什么!”苗子说,“话又说回来,要是当时雷真劈到咱们头上,又会怎么样呢?不过,那我也高兴……”
“苗子,”千重子边走边说,“你电话打到家里,一定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你先说说吧,不然也没心思说话儿。”
“……”苗子一身劳动服,头上包着手巾。
“什么事呢?”千重子又问了一句。
“就是秀男他向我求婚,所以……”苗子也不知是踉跄了一下还是怎的,一把抓住千重子。
千重子搂住摇摇晃晃的苗子。
苗子平日劳动,身体很结实。——夏天雷雨那次,千重子因为害怕,没留心。
苗子当即挺直身子,可是让千重子这么搂着,她心里很高兴。所以她宁愿这么靠着千重子走路,不想离开她。
千重子搂着苗子,不知不觉反倒靠在苗子身上。但两个姑娘谁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千重子戴着风帽说:“那你是怎么答复秀男的呢?”
“答复?我当场怎么能马上就答复呢?”
“……”
“他把我当成你——现在当然不是认错人,可是你已经深深印在他心上了。”
“没有的事。”
“不,我很清楚,尽管没认错人,也是把我当作你的替身,他才求婚的。在我身上,恐怕秀男先生看到的,是你的幻影。这是……”苗子说。
千重子记起:春天里,郁金香盛开的季节,从植物园回来,走在加茂川河堤上,父亲曾和母亲商量,把秀男招赘给千重子做女婿的事。
“其次,秀男先生家是织腰带的,”苗子加重语气说,“要是这么一来,跟小姐家的店发生点瓜葛,给你添什么麻烦,或是周围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我们,我就是死了也对不起你。所以,我真想躲开,躲到老远老远的深山里去……”
“你为什么这么想?”千重子摇着苗子的肩膀说,“今儿个到这儿来,也是跟父亲说好了才出来的。母亲也都知道了。”
“……”
“你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千重子更加使劲摇着苗子的肩膀说,“要是苗子那姑娘有什么困苦和为难的事,就把她领回家来吧……我是作为嫡亲女儿入的户籍。可父亲说,对那孩子要尽量不分厚薄。又说,我一个人也太孤单了些。”
“……”苗子取下包头手巾说,“谢谢了。”把手巾捂在脸上,“打心里谢谢你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你知道,没有亲人,没有真正可依傍的人,虽然感到孤单,我尽量不去想,拼命干活。”
千重子故作轻松地说:
“关键问题是,秀男先生的事怎么样呢?”
“这事一时之间还答复不了。”苗子看着千重子,带着哭声说。
“手巾给我一下。”说着千重子接过苗子的手巾,“这么淌眼抹泪的就进村了?”于是给她擦眼睛,擦腮帮。
“不要紧。我虽然好强,干活不让人,就是爱哭。”
千重子刚给苗子擦好脸,苗子反倒伏在千重子胸口上,越发抽噎起来。
“这多不好!苗子,伤心了?别哭了!”千重子轻轻拍着苗子的背说,“你再这么哭,我可要回去了。”
“不,别回去!”苗子一惊,从千重子手里拿过自己的日本布手巾,使劲擦脸。
好在是冬天,看不出她哭过,只是眼白还有些发红。苗子用手巾把头包得严严的。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
北山杉连一些小树杈都给修枝剪掉了,留在树梢的叶子,微呈圆形,青幽素雅,像冬天的花朵。
千重子觉得差不多了,便对苗子说:
“秀男画的带子,花样又好,织得也密,人是非常认真的。”
“是的,这我知道,”苗子回答说,“时代祭那天,他约我去来着。他当时与其说看身穿各朝服装的游行队伍,不如说在看游行队伍后面皇宫里的青松,和东山变幻的山色。”
“看时代祭游行,对他已经没什么稀罕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苗子用力地说。
“……”
“队伍走完之后,他非要我去他家不可。”
“他家?秀男先生的家么?”
“嗯。”
千重子不免有些惊讶。
“他还有两个弟弟。领我到屋后的空地上,他说我们两人要是结婚,就在那儿盖间小屋子,尽可能只织些自己喜欢的腰带。”
“那还不好!”
“好?他是把我当成你的幻影,才向我求婚的。我一个女孩子家,这类事自然也懂。”苗子又提起话头。
千重子一边走,心里一边游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狭窄的山谷旁,有一条小小的山涧,那些洗圆杉木的女人正围坐成一圈,烤着手脚,篝火的烟,冉冉上升。
苗子来到自家的小屋门前。说是小屋,还不如说是窝棚。年久失修的草屋顶已经倾圮,呈波纹状。因为是山里人家,有个小院子,滋生蔓长的南天竹,繁茂高大,枝头结着通红的果实。就这七八株南天竹,也是枝杈交错,缠绕不清。
这座荒凉的小屋,当初或许也是千重子的家。
从屋侧走过时,苗子的泪水已干。这就是当初的家。是告诉千重子好呢,还是不告诉的好?千重子是生在母亲的娘家,恐怕没在这屋住过。苗子还在襁褓中,父亲就去世了,后来又失去母亲,究竟在这小屋住没住过,连她自己也记不大清楚。
幸好千重子只顾抬头望着杉山和放好的一排排圆杉木,没有留意这座小屋,径自走了过去。苗子也就没提小屋的事。
树干笔直,树冠略圆,顶端留着叶子,一经看成是“冬天之花”,便果真像是冬天之花了。
一般人家都在屋檐下和二楼上晾了一排去皮洗净的圆杉木。白白的圆杉木,连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竖了一排,煞是好看,也许比什么墙都美。
山上,杉树根旁的草已经枯黄。杉树的干,亭亭直立,一般粗细,显得很美。树皮带点圆斑,从树缝里,可以望见一角天空。
“你不觉得冬天美么?”千重子说。
“是么?天天看,看惯了,也就不觉得了。不过,冬天的杉树,叶子带点浅黄,是不?”
“就像花儿一样。”
“花儿?像花儿么?”苗子仿佛觉得有些意外,仰望着杉山。
又走了一阵,有一幢古雅的房屋。大概是大山主家。矮墙的下半截是涂成赭红色的木板,上半截一刷白,墙头有葺瓦的滴水檐。
千重子停下脚步说:“好漂亮的房子。”
“小姐,我就住在这户人家里。进去看看好么?”
“……”
“不要紧。我在这家已经住了快十年了。”苗子说。
千重子听苗子说过两三次,与其说秀男把她当成千重子的替身,不如说当成幻影,才向她求婚的。
说“替身”,还好懂。“幻影”究竟是什么呢?——尤其是提到结婚的时候……
“苗子,你总说幻影幻影的,到底幻影是什么呢?”千重子诘问说。
“……”
“幻影岂不是摸得着看不见的东西么?”千重子接着说。突然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不仅面孔一模一样,恐怕任何一处都和自己相似的苗子,要为男人所猎有了。
“无形的幻影是这么个样的,”苗子回答说,“它存在于男人的心头上或胸怀里,也可能取别的形式。”
“……”
“哪怕我变成六十岁的老太婆,而幻想中的千重子,不依然是如今这么年轻么?”
这话千重子听着十分意外。
“你居然竟想到这种事?”
“一个美丽的幻影,是永远不会令人生厌的。”
“那倒也不见得。”千重子勉强说了这么一句。
“幻影,你不可能踏倒它,还不是自己为之神魂颠倒么?”
“嗯……”千重子觉得苗子带点妒忌心在说话,“其实,哪有什么幻影?”
“这儿就有……”苗子摇撼着千重子的前胸。
“我不是幻影。是苗子的孪生姊妹。”
“……”
“那么,你难道跟我的幽灵也做姊妹么?”
“看你说的。这是指你千重子呀。不过,那也只限于秀男先生……”
“你想得太多了。”千重子低头走了几步,又说,“要不,咱们三个人把事情摊开,好好谈一次好不?”
“谈什么——真心话有时可以谈,有时就不可以……”
“苗子,你那么爱多心么?”
“并不,但我也有一颗少女的心呀……”
“……”
“阵雨从周山那边移到北山这边来了。山上的杉树也……”
千重子抬眼望去。
“赶快回去吧。好像要下雨夹雪了。”
“我怕天下雨,带了雨具来的。”
千重子脱下一只手套给她看,说:“这只手,不像小姐的手吧?”
苗子一怔,两手握住千重子的手。
千重子还不知不觉,天就下起阵雨来了。连住在这村里的苗子,恐怕也没留心到。这雨,不同于小雨,也不像毛毛雨。
听苗子这么说,千重子放眼向四面山上望去。意态清寒,云气潆漾。山麓下丛立的杉树,一株株反而更加分明。
不大会儿,群山的山头,云雾凄迷,分不出界限。与春天的云霞不同,天色先就不一样。现在这天色,毋宁说更像是京都的。
低头一看脚下,地面已经有点潮了。
群山不着痕迹地抹上一层浅灰色,云雾缭绕。
过了片刻,云雾浓重,从山谷上飘下来,还夹着一点白的,成了雨夹雪。
“早些回去吧。”苗子这么说,是她忽然看见那点白的东西。说不上是雪。雨中有雪,雪又时有时无。
山谷里天时不同,已经薄暗微明,骤然冷了起来。
千重子总也是京都姑娘,对北山那种阵雨并不感到陌生。
“趁你还没有变成冰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说。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带着雨具呐……冬天的京都,天气多变,下下就停了。”
苗子抬头看看天说:“现在就回去吧。”说着紧紧握着千重子没戴手套的那只手。
“苗子,真的,你想过结婚没有?”千重子问。
“偶尔想过……”苗子回答说,并且情意深长地给千重子戴上那只手套。
这时,千重子说:
“到我们柜上来一次吧。”
“……”
“来吧。”
“……”
“等伙计下班之后。”
“晚上么?”苗子吃了一惊。
“住过夜。你的事爸爸妈妈都知道。”
苗子的眼睛露出喜悦的神色,但又有些踌躇。
“哪怕咱们一起过一晚也好。”
苗子站在路边,转过身去,背着千重子潸然泪下。千重子当然不会不知道。
千重子回到室町店里时,城里只是阴天而已。
“千重子,你回来得正好,还没下雨,”母亲说,“你爸爸在里屋等你。”
父亲不等千重子招呼完,便探着身子问:
“千重子,那姑娘说什么了?”
“嗳。”
千重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说什么了?”父亲又问了一句。
“嗳。”
千重子虽然懂得苗子的意思,但有的话也不甚了了。——秀男实际上意在千重子,由于难于如愿,只好死了这条心,转而向长得酷似千重子的苗子求婚。姑娘家心细如发,苗子当然很敏感。所以,便对千重子说起“幻影”这套怪论来。难道说秀男心里想娶千重子,而拿苗子来移花接木吗?千重子觉得,这倒未必是自己自负。
但是,说不定事情并不仅止于此。
千重子不敢正面看父亲,羞得连头颈都红了。
“苗子那孩子是光想看看你吗?”父亲说。
“是的。”千重子决然抬起头来,“据说大友家的秀男向苗子求婚了。”千重子的声音有些发颤。
“唔?”
父亲审视着千重子,沉默有顷,好像猜着了什么。不过,没说什么。
“是吗?和秀男?要是大友家的秀男,那倒不错。说实在的,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恐怕这也是因为你的关系吧?”
“爸爸!不过,我觉得苗子不会跟秀男好的。”
“噢,为什么?”
“……”
“为什么呢?我觉得蛮好的……”
“倒不是好不好的事,爸爸,您还记得么?您在植物园可是说过,把秀男招赘给千重子怎么样。那姑娘可是知道这层意思的呢。”
“哦,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她好像还考虑到秀男的织带铺同咱们店多多少少有些交易。”
父亲把不住心跳了,默默无言。
“爸爸,求您件事。哪怕一个晚上也好,让那孩子来家里住一夜吧。”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我不是说过吗?收养她都行。”
“那她是决不肯的。就一个晚上……”
父亲不胜爱怜地看着千重子。
听见母亲在关窗上的挡雨板。
“爸爸,我去帮一下忙就来。”说着千重子站起身来。
阵雨悄没声儿滴落在檐头。父亲木然坐在那儿。
龙助和真一的父亲,请太吉郎到圆山公园的左阿弥吃晚饭。冬日天短,从高高的客厅俯瞰市街,已经是灯火点点了。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晚霞。街市除了灯火,也是灰蒙蒙的。真是一派京都冬天的色彩。
龙助的父亲,是室町街上的大批发商,生意兴隆,为人可靠,可是今天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一边踌躇,一边说些闲话来拖时间。
“其实呢……”他借着酒力终于点到了正题。而性情优柔寡断或者说日渐消沉的太吉郎,大约也猜到水木先生要说什么。
“其实呢……”水木期期艾艾地说,“大概您从令爱处也听到些关于龙助那个愣小子的事吧?”
“啊,我这人很不中用,所以令郎龙助少爷的好意,我十分领情。”
“是吗?”水木轻松起来,“这小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劝不过来。实在没有办法……”
“我倒是非常感谢他。”
“真的吗?听您这么说,我总算放下心了。”水木当真按着胸口说,“那就请您多多包涵。”说着鞠躬如仪。
太吉郎的店尽管日渐萧条,但是要搬请同行中的后生来帮忙,总是近乎耻辱。要是说来见习,从两家店的规模来说,倒是应该反过来才对。
“对于小店来说,是求之不得,但是……”太吉郎说,“宝号少了龙助少爷,恐怕不大方便……”
“哪里哪里。生意上龙助只是道听途说一点皮毛,哪晓得多少。从我这做父亲的来看,怎么说呢?他人还是很踏实牢靠的……”
“是啊,到小店来,忽然板起面孔坐在掌柜面前,我都吃了一惊。”
“他就是那么个人。”说完,水木喝着闷酒。
“佐田先生。”
“哦?”
“倘能叫龙助到府上帮忙,即便不是天天去,他弟弟真一也会慢慢长点志气,这一来也帮了我的忙。真一性格温良,直到现在龙助还动不动就嘲笑他,叫他‘童子小哥’的,真是不像话……祇园会上真一曾经坐过彩车……”
“因为长得眉清目秀的。同我家千重子从小就是同学……”
“令爱千重子……”水木一时语塞。
“令爱千重子……”水木又重复说,口吻甚至有点怒意,“怎么出挑得那么漂亮,好一位出色的小姐。”
“这不是靠父母的力量,是孩子自己天生成的……”太吉郎率直地回答道。
“想来佐田先生心里也明白,府上同我们可算是同行,龙助之所以要去府上帮忙,也为的是想在千重子小姐身旁,多待上一时半刻的。”
太吉郎点了点头。水木擦了一把额角,龙助的前额跟他很像。接着又说:“这小子虽然丑,但办事能干。我绝不敢有任何勉强的意思,万一有朝一日,千重子小姐对龙助还觉得中意,我这实在是老着脸皮,能否请佐田先生招门纳婿?我可以废掉他作为长子的继承权……”说着,又低头一礼。
“废掉……”太吉郎简直吓住了,“偌大一个批发商的嗣子……”
“这并非就是一个人的幸福。最近看到龙助那样子,我便这么想。”
“承您厚爱,不过,这种事全要看两个年轻人将来是否情投意合。”太吉郎避开水木的锋芒说,“千重子是个捡来的孩子。”
“捡来的孩子又怎么样呢?”水木说,“我这些话,佐田先生心里知道就是了,龙助去府上帮忙,您看可以吧?”
“那好吧。”
“多谢多谢。”水木看来满心高兴,举杯饮酒的样子也自不同了。
第二天清晨,龙助早早来到太吉郎的店里,立即把掌柜和伙计招集拢来,开始盘货——漆染绸、白绸、绣花绉绸、单丝绉、绫葛、高级绉绸、绵绸、结婚礼服、长袖和服、中袖和服、普通和服、花锦缎、缎子、高级印花绸、会客礼服、织锦腰带、里子绸、和服饰物等等。
龙助只是一旁看着,什么也不说。自从上一次较量之后,掌柜在龙助面前赔着小心,不敢拿大作势。
虽经挽留,龙助仍赶在晚饭前回去了。
当晚,“笃笃笃”敲着格子门的,是苗子。那声音只有千重子听见。
“哟,苗子!从傍晚起就挺冷的,你来了可真好。”
“……”
“星星出来了。”
“听我说,千重子,见了父母,我该怎么招呼才好呢?”
“你的事他们都知道,见了就说‘我是苗子’就行了。”千重子搂着苗子肩膀,走进屋,问道,“晚饭吃过了么?”
“我在那边吃过鱼肉饭卷来的,甭张罗了。”
苗子虽然有些拘束,但二老一看到这么相像的姑娘,简直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千重子,你们上楼去吧,两个人从从容容说说话儿。”还是母亲繁子乖觉。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窄窄的廊子,上了后楼,点上暖炉。
“苗子,来一下。”千重子把她叫到穿衣镜前,凝视着两人的面庞。
“真像。”千重子浑身感到热乎乎的。两人又左右对换位置站着,“真是活脱儿像。咦?”
“孪生姊妹么。”苗子说。
“人要是尽生双胞胎,那会成什么样子呢?”
“准是老认错人,麻烦得很。”苗子退后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不可思议呀。”
千重子也退到苗子身边,用力摇着苗子肩膀说:
“你就住下来不好么?爸爸妈妈都这么说……我一个人又很孤单……虽然杉山那里不知有多舒畅……”
苗子仿佛站不住似的,一歪身跪了下去。一边摇着头,眼泪滴在膝盖上。
“小姐,直到现在,咱们的生活境遇都不一样,教养也不同。室町这儿的生活,我未必过得惯。就让我到府上来这么一次,只要这么一次就行了。也是想穿上你送我的衣服,让你看看……再说,杉山你都去过两趟了。”
“……”
“而且,婴儿中,父亲抛弃的是小姐你呀!虽然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事我早就忘记了。”千重子毫不在意地说,“我现在也不去想,我还有过那样的父亲。”
“我想父母他们也许是受到报应了……尽管我那时还是个婴儿,请你原谅吧。”
“这事有你什么责任和罪过?”
“倒不是这么说。先前我说过,我苗子决不妨碍小姐你的幸福。”苗子放低了声音说,“所以,还是销声匿迹的好。”
“不行,你这是怎么说的……”千重子用力说,“你这样可太不公平了……苗子,你觉得不幸么?”
“没有,但是感到孤独。”
“幸福是短暂的,孤独是长久的,你说是不?”千重子说,“咱们睡下去,再好好聊……”千重子从壁橱里拿出铺盖来。
苗子一面帮忙,一面说:“幸福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吧。”然后侧耳倾听屋檐上的声音。
千重子见苗子凝神细听,便问:
“阵雨么,还是雨夹雪?要么是阵雨里带雪花?”说着千重子也停下手来。
“谁知道呢,或许是小雪?”
“雪?”
“这么静!这不是平常下的雪,实在是小极了的那种细雪。”
“哦。”
“山里常常下这种细雪,干活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杉树叶上铺了一层白,像花儿似的,连那些冬季落叶的枯树尖上,都变得雪白。”苗子说,“真是美极了。”
“……”
“有时下下就停了,有时变成雨夹雪或是阵雨……”
“要不要打开挡雨板看看?看一眼就知道了。”说着千重子起身要过去,苗子拦住道:“甭开了。天气怪冷的,你会感到幻灭的。”
“幻呀幻的,你就爱说这个字。”
“幻影么?”
苗子姣好的面庞上,笑容可掬,但是隐约有一层凄婉的神情。
千重子刚要铺被褥,苗子忙说:
“千重子,就让我给你铺一次床吧。”
两个被窝并排挨着,千重子默默地钻进苗子的被窝。
“啊,苗子,好暖和。”
“干活毕竟不一样些。住的和……”
苗子紧紧搂着千重子。
“这样的夜晚,要冷的。”苗子压根儿不怕冷的样子,“细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今儿晚上怕就是……”
“……”
父亲太吉郎和母亲繁子好像上楼走进隔壁房间。因为上了年纪,用电热毯暖被窝。
苗子凑近千重子的耳边,悄声说:
“你的被窝已经暖和了,我挪过去睡啦。”
等到母亲把纸门拉开一条缝,看看两个姑娘的卧室时,已是后来的事了。
翌日清晨,苗子绝早起床,叫醒千重子说:“小姐,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晚了。趁着还没人看见,我回去了。”
正如昨晚苗子说的,夜来果真细雪下下停停,此刻正是细雪霏霏,寒气袭人的清晓。
千重子起来说:“苗子,你没有雨具吧?等一下。”她把自己最好的天鹅绒外套和折叠伞、高底木屐拿给苗子。
“这是我送你的。以后还要来呀!”
苗子摇了摇头。千重子扶着格子门,一直目送她远去。苗子没有回头。千重子的额发上,飘洒下几点细雪,霎时便融化了。市街依旧在沉睡,大地一片岑寂。
(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