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杉(1 / 1)

远自平安王朝[23]起,在京都恐怕只要提起山,便是指比睿山,讲到祭日,便是指加茂的庙会。

五月十五的葵花祭已经过去了。

一九五六年以后,葵花祭奉行的仪式中,在敕使的行列里,加进斋王[24]一行。退居斋院之前,先要在加茂川净身,这是复活古老的典仪。斋王要穿十二件和服,乘牛车渡河。前有命妇,身着便服,坐在轿上;后随女官童女,杂以伶人奏乐。不仅装束可观,斋王年纪与女大学生相仿,所以,既风雅又透着华贵。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曾被选去扮斋王。千重子和同学们还赶到加茂川河堤上去看热闹。

京都有众多的古庙、神社,大大小小的庙会,几乎无日无之。翻翻皇历,五月里就有好几桩。

祭神献茶,开茶会,野外点茶,总有地方会架上茶釜,简直多得转不过来。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花祭也没去看。一来因为多雨,二来也许小时候各处都领她去看过的缘故。

花固然喜欢,但看看嫩绿的新叶,千重子也是乐意的。高雄一带枫树的嫩叶自不必说,若王子那里的,她也很喜欢。

人家从宇治寄来一些新茶,千重子沏好后说:

“妈,今年连采茶都忘了去看了。”

“恐怕还在采吧。”母亲说。

“也许。”

那次植物园的樟树刚刚发芽,美如花树,大概在那之后不久,千重子的朋友真砂子打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高雄看嫩枫叶?”她约千重子说,“比看红叶时人少……”

“时令不晚么?”

“那儿气候比城里冷,我想不会晚。”

“嗯——”千重子沉吟了一下,“当初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再去看周山的樱花就好了。可惜压根儿给忘了。那棵古树……看樱花反正过时了,我倒很想去看北山杉,高雄离那儿不是挺近么?看见又直又美的北山杉,我心里觉得格外痛快。顺道再去看杉树好吗?与其看枫叶,我宁愿看北山杉呢。”

既然到了这里,结果千重子和真砂子还是决定到高雄的神护寺、模尾的西明寺、栂尾的高山寺,观赏枫树的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都坐落在陡坡上。真砂子倒没什么,已经换了夏装,是一身轻便的西服裙,穿着平跟皮鞋。而千重子穿的是和服,真砂子怕她吃不消,便向她瞟了几眼。可是千重子毫不吃力的样子,竟问道:

“干吗尽看着我呀?”

“真美呀。”

“真美呀。”千重子站住,俯视着清泷川说,“我还以为已经是郁郁葱葱的深绿色了呢。多凉快呀。”

“我方才……”真砂子忍住笑说,“千重子,其实我说的是你呀。”

“……”

“造物怎么生下这么美的人儿呀。”

“别讨嫌。”

“一身淡雅的和服,站在万绿丛中,显得格外俏丽,要是穿着华丽,当然也一样漂亮。”

千重子穿了一件绛紫色的和服。腰带是父亲毫不可惜剪下来的那条印花布。

千重子上了石头台阶。想起神护寺里有平重盛[25]和源赖朝[26]的画像。安德烈·马尔罗[27]认为可列为世界名画。平重盛那幅,面颊上隐约留下一点红。正想到这里,真砂子便跟她说起这话来。同样的话,真砂子以前也告诉过她几次。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欢站在石水院宽阔的廊下,眺望对面的山色,也喜欢高山寺的开山祖师明惠上人在树上坐禅的那幅画。壁龛的侧面挂着轴画《鸟兽嬉戏图》的复制品。两人在廊下还受到清茶款待。

高山寺再往里,真砂子就没进去过。一般游客大抵到此为止。

千重子想起那次随父亲上周山赏花,采了许多又粗又长的笔头菜回家。后来每次到高雄,哪怕一个人也要顺路去一下遍植北山杉的村里——现在,那儿已经划为市区,街名叫北区中川北山町,大约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其实叫作村倒更恰当。

“我走路走惯了,咱们走着去吧?”千重子说,“路又这么好。”

清泷川边,山势陡峭逼仄。不一会儿,美丽的杉林便已在望。杉树挺拔而齐整,一看便知是经过人工精心修剪的。北山圆杉木,是名贵木材,只有这个村子才出产。

也许是到了三点钟休息的时刻,再不然就是割草回来,一群女人从杉山上走下来。

真砂子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盯住其中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真像你。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姑娘穿了件藏青碎白花的窄袖上衣,系着吊袖带子,下面是扎脚裤,围着围裙,手背上戴着护背套,头上包着手巾。围裙一直围到后腰,两边开衩;只有吊袖带子和扎脚裤下面露出的细带子是红颜色。装束与别的姑娘一般无异。

这些女孩子的打扮,和卖柴女或卖花女大致一样,只不过不是进城卖东西,而是在山里干活罢了。大概也是日本妇女在田里和山间劳动时的穿着。

“真像。你不觉得奇怪么?千重子,你仔细瞧瞧。”真砂子唠唠叨叨的。

“是么?”千重子没怎么看,“你太冒失了。”

“不管我多冒失,可她人长得那么美……”

“美是美,不过……”

“就像是你的私生女一样。”

“你瞧,你多冒失呀!”

经千重子一说,真砂子自觉失言,说话太离谱,忙掩住笑声说:

“虽然人和人有长得像的,可你们俩简直像得吓人。”

那姑娘同女伴们,对千重子她们两人,几乎没留意,便走了过去。

她头上的手巾包得很严。前面的头发略能看到一些,可是脸庞给遮去了一半。哪能像真砂子说的,看得那么清楚,何况又不能对着脸看。

再说,这村子千重子来过几趟,看见男人家先把树皮剥个大概,再由妇女细心刮净;也看过她们用水或是热水,和上菩提瀑布的沙子,磨圆杉木的情景。她对这些姑娘的面孔,模模糊糊都有个印象。因为这项加工活全在道旁或屋外做。小小的山村,未必有那么多的姑娘。当然也不可能把每个姑娘的面孔一一看得那么仔细。

真砂子只顾望着那群姑娘的后影,稍微平静一些。

“多怪呀。”又说了一句,还侧着头重又端详了一会千重子的面孔。

“真的很像。”

“哪儿像?”千重子问。

“怎么说呢,也许是我的感觉?很难说究竟哪儿像。眉眼,鼻子……城里的小姐和山里的姑娘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你可别介意。”

“这有什么……”

“千重子,咱们跟着那姑娘,去她家看看好不好?”真砂子犹自恋恋不舍地说。

跟踪追迹,跑到那姑娘家去看个究竟,不论真砂子性情多么爽朗,毕竟也是说说而已。不过,千重子放慢了脚步,走走停停,要么抬头望着山上的杉树,要么看看堆在家家门口的圆杉木。

白白的圆杉木,粗细一样,磨得光光溜溜,很好看。

“像工艺品吧?”千重子说,“盖茶室似乎也用这种木材。甚至还行销到东京和九州那边……”

圆杉木在屋檐下整整齐齐,竖成一排。二楼上也竖了一排。有人家在二楼竖的圆杉木前晾着衣服,真砂子看了觉得很稀罕,便说:

“那家人竟住在木头堆里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呀,真砂子……”千重子笑着说,“挨着圆杉木旁边不就是座很像样的房子么?”

“噢,二楼上是晾的衣服……”

“说那姑娘像我,也是你这张嘴巴。”

“那是两码事。”真砂子一本正经地说,“说她像你,你竟那么不自在?”

“一点也不……”千重子说着,眼前倏然现出姑娘的眼睛。在她勤劳健美的身上,那一对漆黑、深邃的眼睛,显得沉郁而忧愁。

“这村里的女人家很能干。”千重子似乎要摆脱什么似的说道。

“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有什么稀奇。乡下人么,都这样。卖菜的啦,卖鱼的啦,全如此……”真砂子轻松地说,“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才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你才是呢。往后我也要去干活的。”

“哼,我可不愿做工。”真砂子老实承认说。

“要说做工,说说容易,我真想叫你看看村里姑娘是怎么干活的。”千重子又把目光移向山上的杉树,“大概已经开始剪枝了。”

“剪枝是怎么回事?”

“要叫树木长好,得把不需要的枝杈拿刀砍掉。有时爬梯子,但大都是像猴子似的,从这棵树悠到另一棵树……”

“那多危险!”

“有的人一清早爬上去,到吃午饭时也不下来……”

真砂子跟着抬头仰望山上的杉树。树干挺拔齐整,美到无可言喻。树梢头上,一簇簇的叶子,仿佛是装饰在上面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杉树齐刷刷挺立在山巅上,几乎株株都看得很分明。这种杉树可以用来盖茶室,所以,林景好像也有一种茶室的风貌。

只有清泷川两岸,山势峭拔,形成一道窄长的峡谷。据说雨量多,日照少,宜于栽培圆杉木这种名材。当然也可以挡风。可是遇到狂风,幼树还不坚挺,有的便弯曲或变了形。

村落里,家家户户依山傍水,排成一行。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小村子的尽头,然后又踅了回来。

有户人家正在磨圆杉木。把浸在水里的杉树拿上来,女人家便用菩提沙细研细磨。沙子是红褐色的,看着就跟黏土差不多,听说是从菩提瀑布那里取来的。

“那种沙子,要是没有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落了雨,会随瀑布冲下来,沉在河底。”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回答说。真砂子心想,她倒沉得住气。

正像千重子说的,女人家一个个都手脚不停地忙着。圆杉木有半尺多粗,想必是做柱子用的。

——据说磨好后,洗净,晾干,卷上纸,或裹上稻草,就可以运走了。

就连清泷川畔的河滩地上,有的地方也栽上了杉树。

真砂子望着山上一片片的杉林,和竖在屋檐下一株株的圆杉木,不由得联想起京都旧家洁无纤尘的格子门。

村口正好有个国营公共汽车站,叫菩提道。再往上去,大概就有瀑布了。

两人在那里乘上回城的公共汽车。沉默了半晌,真砂子突兀地说:

“女孩子家要是也能长得像杉树那么挺拔该多好。”

“……”

“只不过我们得不到那样细心的照顾就是了。”

千重子笑着问道:

“真砂子,跟他见面了?”

“嗯,见面了。坐在加茂川边的青草地上……”

“……”

“当时木屋町的凉台上顾客愈来愈多,已经点灯了。不过,我们是背朝着他们,所以凉台上的顾客认不出我们是谁。”

“今晚呢?”

“今晚约的是七点半。又是半明不暗的时分。”

真砂子交际上的这种自由,使千重子不胜艳羡。

千重子一家三口坐在朝天井的后客厅里吃晚饭。

“今儿个岛村先生送来不少竹叶鱼肉饭卷儿,是瓢正老铺的,我只烧了个汤,你将就些吧。”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父亲最喜欢吃加级鱼做的竹叶饭卷儿。

“关键是掌勺人回来晚了……”母亲在说千重子,“她又去看北山杉了,跟真砂子一起去的……”

“嗯。”

伊万里窑出品的碟子里,盛着竹叶鱼肉饭卷,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米饭卷上便有一片薄薄的加级鱼片。汤里放了豆腐皮,还加了点香菇。

正像外面的格子门一样,太吉郎的铺子还保留着京式批发老店的旧规矩。不过现在也改成股份公司,掌柜和伙计都称为职员,大抵是早来晚走。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小伙计还住在临街有密格子窗的二楼上。所以,吃晚饭时,后屋很静。

“千重子,你爱上北山杉的村里去,是不?”母亲问,“为什么?”

“那儿的杉树又直又好看,我想,人的心地要能长成那样该多好!”

“那,你不就是那样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又别扭,又乖僻……”

“不错,”父亲插进来说,“不论多么直爽的人,也会有杂七杂八的念头。”

“……”

“那不是挺好吗?孩子长得像北山杉那样固然可爱,但往往不可得。即便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上灾祸不幸。就说树吧,弯也好,曲也好,只要能长成大树就好,我是这么认为……你就看看咱们小院里的那棵老枫树吧。”

“对千重子这样好的孩子,还挑剔些什么!”母亲有些动气了。

“知道,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姑娘……”

千重子眼睛望着天井,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像那棵枫树一样坚韧,而我……”说着语带悲音,“就如同生在枫树干上坑洼里的紫花地丁那样。哎呀,紫花地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谢了。”

“真的……到明年春天准还开。”母亲说。

千重子低着头,目光停在枫树旁那个基督像石灯上。靠屋里的灯光,那磨蚀损伤的圣像已看不太清,好像在做祷告。

“妈,我到底生在哪儿的?”

母亲跟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太吉郎言之凿凿。

生在祇园夜晚的樱花树下,岂不像神话传说《竹取物语》里,辉夜公主生在竹节里一样么?

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说得那么肯定。

千重子忽然想开个玩笑,既然生在花下,说不定也会像辉夜公主那样,给接到月宫里去——可是,她嘴上没说出来。

捡来的也罢,偷来的也罢,千重子生在哪里,现在的父母是不会知道的。恐怕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起来,觉得不该问这件事。但是,不道歉似乎更好些。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其不意地发问呢?她自己也不明白。难道是模模糊糊想起真砂子说的,北山杉村里那个姑娘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缘故?

千重子不知往哪里看好,便把目光停在大枫树的树梢上。莫非是月亮出来的缘故,抑或是街灯的辉映,夜空才微泛白光。

“夜空的颜色像地道的夏天了。”母亲繁子也抬头望着天空说,“呶,千重子,你就是生在这个家里的。尽管不是我生的,但确实是生在这个家里的。”

“嗯。”千重子应道。

——正像千重子在清水寺告诉真一那样,她不是繁子夫妇晚上从圆山的樱花树下抱来的,而是给扔在店门口的弃儿,是太吉郎把她抱进家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太吉郎那时三十刚出头,也曾荒唐过一阵子。所以,妻子开头不肯相信他的话。

“说得怪好听的……兴许是跟哪个艺伎生的,弄到家里来了。”

“别胡说了!”太吉郎变色道,“你好好看看这孩子穿的衣服。这会是艺伎生的孩子吗?嗯?是艺伎生的孩子吗?”说着把婴儿递给妻子。

妻子接过来,把脸贴在婴儿冰凉的小脸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到里面再慢慢商量。你怎么愣在这里?”

“还是刚生下来的呐。”

因为不知孩子亲生父母是谁,所以不能收为养女。户籍上,写成太吉郎夫妇的嫡亲女儿,取名叫千重子。

俗语说,领来孩子招来弟。可是繁子自己并没生养。他们把千重子当作独生女一般抚养,疼爱。岁月悠悠,千重子究竟见弃于什么样的父母,太吉郎夫妇也不再放在心上了。至于千重子亲生父母的生死存亡,当然也就无从知道。

——当晚,吃完饭,收拾很简单。只需把竹叶和汤碗拾掇一下就行。千重子一个人在归置。

收拾完,她上二楼自己的卧室。翻着父亲曾带到嵯峨去的保罗·格雷和马克·夏加尔等人的画册。正欲蒙眬睡去,便叫了起来:

“啊——啊——”

给噩梦魇住了,她挣扎着醒来。

“千重子!千重子!”母亲在隔壁房里喊她。千重子还没应声,纸拉门拉开了。

“魇着了吧?”母亲进来说,“做梦了么?”

说着坐在千重子身旁,捻开枕边的台灯。

千重子坐在被窝里。

“哟,这么多汗!”母亲从梳妆台上拿来一条纱手帕,给千重子揩额上和胸口的汗。千重子由着母亲给擦。“多白净的胸脯啊!”母亲心里一边想,一边把手帕递给千重子:

“呶,擦擦胳肢窝……”

“谢谢,妈。”

“做噩梦了吧?”

“嗯。梦见从老高的地方掉下来……嗖的一下掉进一个绿得可怕的深渊里,没有底儿。”

“这种梦,谁都做过。”母亲说,“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

“千重子,别着凉。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余悸,想站起身,脚步却有些踉跄。

“好了好了,我来拿吧。”

千重子坐在**,腼腆而灵巧地换上睡衣。正要折叠刚换下的那件,母亲说:

“甭叠了,反正要洗。”便拿着挂到角落里的衣架上,又走回来,坐在千重子的枕边说:

“做梦倒没什么……该不会是发烧吧?”说着把手放到女儿的额角上。冰凉的。

“嗯,准是上北山杉村里累着了。”

“……”

“瞧你这样,叫人不放心,妈过来陪你睡好不好?”说着便要过去取被子。

“不必了……已经好了。您就放心去睡吧。”

“是么?”母亲一边说,一边往千重子的被里钻。千重子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千重子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再也不能搂着你睡觉了。你说多奇怪。”

结果倒是母亲先安然睡去。千重子怕母亲肩膀着凉,用手摸了摸,然后把灯关掉。可是千重子怎么也睡不着。

千重子刚才做的梦很长,告诉母亲的,不过是个结尾。

起初,不像是梦,只是似睡非睡之际,挺高兴地想起白天和真砂子去北山杉村里的事。真砂子说的那个跟千重子很像的姑娘也在村里,而且奇怪的是,形象远比村子来得鲜明。

梦做到最后,才是她掉进一个绿色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印在她心上的杉山。

鞍马寺的伐竹会,是太吉郎喜欢的一种仪式。因为有地地道道的男子汉气概。

太吉郎年轻时看过多次,至今已不觉新鲜。但他想带女儿千重子去见识见识。何况今年要撙节用度,鞍马寺十月里的火节,据说不拟举办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正是黄梅季节。

十九日那天有梅雨,还很大。

“这么下法,明天停得了么?”太吉郎不时望着天空说。

“爸爸,下雨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是不在乎,”父亲说,“天不好总归……”

二十日仍是腻答答地下着雨。

“把窗户和柜子门关紧,潮气很重,不然衣料会受潮的。”太吉郎吩咐伙计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啦?”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会有的,今年算了罢。鞍马山上云遮雾罩的……”

——参加伐竹表演的不是出家的僧众,大抵是些乡下人,称为法师。十八日先要做好伐竹准备。鞍马寺正殿的左右两侧先竖起圆杉木,然后用雌竹雄竹各四根做横梁,缚在圆杉木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是连根带叶。

对着正殿的,左为丹波座,右为近江座,自古以来便这么称呼。

领班的,身着历代相传的白绢素服,足蹬武士草鞋,肩系吊袖带,腰插二把刀,头包五幅袈裟做的僧巾,身饰南天竹叶。伐竹用的山刀收在锦囊里。由开路的人带领走向山门。

下午一点光景。

直裰打扮的僧人吹响法螺,伐竹会宣布开始。

二男童向主持长老齐声称贺:

“恭贺伐竹神事开始大吉。”

然后二男童分头走向左右两座道贺:

“近江之竹上好。”

“丹波之竹上好。”

伐竹时,将缚在圆杉木上粗大的雄竹砍断,理好。细的雌竹不砍。

于是男童向主持长老宣布:

“伐竹完毕。”

僧众一一步入大厅,开始诵经。抛撒夏菊,以代替莲花。

主持长老走下祭坛,打开丝柏扇子,上上下下连扇三次。

和着“嗬”的一声惊叹,近江和丹波两座各有两人将竹子砍成三截。

太吉郎原想带女儿去看伐竹会,只因天阴下雨,正在游移之际,秀男挟着小包走进格子门来。

“小姐的腰带好歹织得了。”秀男说。

“腰带?”太吉郎狐疑地问,“我女儿的带子?”

秀男踞退一步,毕恭毕敬扶着席子施了一礼。

“是郁金香花样的么……”太吉郎随口问了一句。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那条……”秀男郑重其事地说,“那天,我因年轻气盛,对佐田先生实在太失礼了。”

太吉郎不由得暗吃一惊。

“哪里,我只是兴之所至随便画画的。倒是你的高见点醒了我,我应当向你道谢才是。”

“承您看得起,那条带子我已经织好给您带来了。”

“是吗?”太吉郎不胜惊异,“那幅草图我已揉作一团,扔进你家旁边的小河里了。”

“扔掉了?是吗?”秀男毫不怯懦,镇静地说,“您不是让我看过吗?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真不愧是手艺人呐。”说着,太吉郎额头又皱了起来。

“可是,秀男,图样我都扔进河里了,你为什么还要织呢?嗯?干吗还把它织出来?”太吉郎盯着他问道,心里忽地一动,说不出是悲凉之感,抑或是愤激之情。

“缺乏内在的和谐,火暴,病态——这些评语难道不是你秀男说的吗?”

“……”

“因此,一走出你家门口,我便把图样扔进小河里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秀男两手扶在席上,低头道歉,“我也是整天尽织些俗不可耐的东西,织得心都烦了。”

“彼此彼此,嵯峨的尼姑庵里,静虽然静,只有一个老庵主和一个白天来帮佣的老太婆,却也寂寞得很……再说,店里的生意日渐萧条,所以,你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何须我这个批发商设计什么图案呢!那种新颖别致的花样,就更……唉!”

“我也想得很多。在植物园遇到小姐之后,也想过。”

“……”

“这腰带,请您过目吧。要是不中意,您拿剪刀当场剪碎好了。”

“好吧。”太吉郎点头答应,又招呼女儿过来,“千重子!千重子!”

千重子正在账房里,坐在掌柜旁边,这时起身走过来。

秀男一双浓眉下,紧抿着嘴巴,神情充满自信。但双手解包袱时,不免微微颤抖。

对太吉郎仿佛不便说什么,便转身向着千重子。

“小姐,请你鉴赏一下。这是令尊的图样。”说着把卷好的腰带递过去,显得很拘谨。

千重子把腰带刚展开一点,说:

“噢,爸爸,是受到格雷画册的启发,在嵯峨画的吧!”一直展到膝上,“哎呀,真好!”

太吉郎苦着脸不作声。但心里对秀男能把图案完全记在脑里,实在感到惊奇。

“爸爸!”千重子的声音里透着率真的喜悦,“带子真好!”

“……”

她用手摸摸带子的质地,对秀男说:

“您的织工很精致。”

“嗳嗳。”秀男低下了头。

“我在这儿打开来看看好吗?”

“嗳嗳。”秀男应了一声。

千重子站起身来,在父亲和秀男面前把带子完全展开,一手搭在父亲肩上,站着打量道:

“爸爸,您看怎么样?”

“……”

“您不觉得好看吗?”

“真的好看?”

“嗯,谢谢爸爸。”

“你再仔细看看。”

“这是新花样,当然要看配什么衣裳……不过,这带子真的好。”

“是吗?嗯,既然你中意,就该谢谢秀男。”

“秀男先生,多谢了。”千重子说着,在父亲身后跪下来,低头道谢。

“千重子。”父亲叫她,“这带子和谐吗?意境和谐吗?”

“什么?和谐?”千重子猝然间给问住了,又打量了一下带子,“您问和不和谐,这要看什么衣裳,也因人而异……现在,那种故意打破和谐的衣裳倒很时兴……”

“嗯。”太吉郎点点头说,“其实呢,千重子,当初我把带子的图样给秀男看,他说不和谐。一气之下,我把图样扔进了他们作坊旁的小河里了。”

“……”

“可是,秀男竟织好拿来了,一看,跟爸爸扔掉的那张图样还不是完全一样么?尽管画笔的颜色和丝线的颜色,多少有些差别。”

“佐田先生,请多原谅。”秀男双手扶在席上致歉说。

“小姐,实在冒昧得很,能否请你把带子系在腰上试试?”

“就系在这件衣服上?……”说着,千重子站起身来,系上带子,顿时显得光艳照人。太吉郎的神色缓和下来。

“小姐,这不愧是令尊的杰作。”秀男的眼睛放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