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与格子门(1 / 1)

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三四天前来到嵯峨[6],躲进一座尼姑庵里。

庵主已经六十五岁开外。这座小尼姑庵,虽然地处古都,又是名胜,但是庵门隐没在竹林深处,几乎无人观光,如今颇为萧条冷清。厢房里难得举行什么茶会,也称不上是有名的茶室。庵主常常外出传授插花之道。

佐田太吉郎在尼姑庵租了一间屋子,他这一向的境遇,恐怕也跟这座尼姑庵相似。

佐田好歹开了一爿绸缎批发店,坐落在京都的市中心。周围的店家大抵都成了股份公司,佐田的铺子形式上也是股份公司。不用说,太吉郎是老板,一应业务都托付掌柜(现时叫专务董事或常务董事)。店里还保留不少从前老店的规矩。

太吉郎年轻时就有一种名人派头,性情落落寡合。至于把自己染织的作品拿去举办个人展览什么的,他丝毫没有这类野心。即使展出,对时尚来说恐怕也过于新奇,难以售脱。

上代的太吉兵卫并不干预,由着太吉郎自己画去。要画趋附潮流的图案,店内有的是图案设计师,店外也不乏各类画家。可是,太吉郎没有多少天赋,设计也没有多大长进,只好借助麻药的药劲,在友禅绸上画些怪诞的花鸟图案。等到发现他这样我行我素的时候,家人才赶紧把他送进医院。

太吉郎这一代当令之后,他设计的花样已经没什么稀罕的了。于是,他感到悲哀,独自躲进嵯峨的尼姑庵里,同时也为了能获得设计方面的灵感。

战后[7],和服的花样有显著变化。他想,当年靠麻药的药劲画出的花样,如今再拿出来,说不定既新鲜又抽象。然而,太吉郎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干脆采用古典图案,也许行得通?”太吉郎有时自言自语地说,眼前不禁浮现出以往各种款式的精品。古代衣料和旧时和服的花样与色调,全在他的脑海里。当然,太吉郎有时也到有名的园林和山野去写生,以设计和服图案。

中午时分,女儿千重子来了。

“爸爸,您尝尝森嘉老店的烫豆腐吧。我给您买来了。”

“唔,好极了……有森嘉的烫豆腐可吃,当然高兴,可是千重子来了,我更高兴。索性待到傍晚再回去吧,让爸爸脑子也休息休息。说不定倒能想出好的图案来……”

当绸缎批发商本无须设计图案,再说,这样也耽误做生意。

可是,太吉郎的店里,面向竖着基督雕像灯笼的院子,靠近客厅的后窗下,摆了一张桌子,有时太吉郎一坐就是半天。桌子后面,两只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柜里,放着中国和日本的古代衣料;衣柜旁边的书箱里,塞满了各国的纺织品图录。

后院的厢房当仓库用,二楼上存放相当多的能乐[8]戏装和武士家妇女穿的礼服,保管得还很完好。南洋各国的印花布也不在少数。

有些衣料是太吉郎的父亲,甚至祖父收集来的,要是举办什么古代衣料展览,别人要太吉郎参展的话,他会毫不客气地拒绝说:

“先祖立下的规矩,舍下的藏品概不出门。”话说得很生硬。

房子是京都那种老格局,去厕所要经过太吉郎桌旁那条狭窄的走廊。他尽管皱皱眉头,也终于不说什么。一旦店堂那边人声嘈杂,他马上厉声喝道:

“不能静一点吗?”

于是掌柜进来,两手扶着席子说:

“是大阪来的客人。”

“他不买算了,批发店有的是嘛。”

“是从前的老主顾……”

“买衣料得凭眼力。光用嘴巴,岂不等于没长眼睛吗?行家一看就知道好坏。虽然咱们柜上便宜货很多。”

“是。”

太吉郎从桌下到坐垫下,铺着一条有点来历的外国毛毯。四周挂满南洋各国名贵的印花布幔帐。这还是千重子想的主意。挂上幔帐,多少可以挡一下铺子里嘈杂的声音。千重子常常换挂幔帐,每当更换之时,父亲心里深感女儿的体贴,同时解释说,这帐子是爪哇的咧,波斯的咧,某朝某代的咧,什么图案咧,等等。说得很详尽,可是有时千重子听了不甚了了。

“用来做手提袋,太可惜;做点茶用的小绸巾,又太大了。要是做腰带,倒可以裁成好几条。”有一次千重子打量着幔帐说。

“去拿把剪刀来。”太吉郎说。

父亲果然手巧,竟将印花布幔帐剪成了几幅。

“来,给你做腰带,不错吧?”

千重子一怔,眼睛都湿润了。

“爸爸,这是怎么说的!”

“很好,很好。千重子要是系上这条腰带,爸爸也许能想出个新图样来。”

千重子到嵯峨的尼姑庵来,系的就是这条腰带。

不用说,女儿系着这条印花布腰带,太吉郎一眼就看见了,却装作视而不见。父亲寻思,就印花布的图案来说,一朵朵大花很漂亮,颜色也浓淡有致。但给豆蔻年华的女儿做腰带用,究竟好不好呢?

千重子把半月形的食盒放在父亲面前说:

“这就吃么?那您等等,我先把烫豆腐预备好。”

“……”

千重子趁站起来的当口,回头瞥了一眼门外的竹林。

“已是竹叶枯黄的三月天了。”父亲说,“土墙也倒的倒塌的塌,光秃秃的,就跟我这个人似的。”

千重子听惯父亲这种说道,也不去安慰他,只是重复了一句:“竹叶枯黄的三月天……”

“来的路上樱花怎么样了?”父亲轻声问道。

“也落英缤纷了,有的花瓣飘在池子里。山上的绿树中间,还有一两棵没有凋谢,一路上走来,远看反而更美。”

“嗯。”

千重子走进里屋,太吉郎听见她切葱削木鱼。一会儿端着煮豆腐的家什“樽源”进来。——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餐具。

她悉心伺候着。

“你也来尝尝,怎么样?”

“嗯,好的……”千重子答应着。

父亲打量着女儿,从肩头看到身上,说道:

“太素了。你尽穿我设计的和服了。也许只有千重子一个人才肯穿,穿这些店里卖不掉的东西……”

“我喜欢,您就让我穿好了。”

“实在太素了。”

“素倒是素……”

“年轻姑娘穿素点倒也不坏。”父亲的口气忽然严正起来。

“看见我这么穿,人家都夸说好看呢。”

父亲默不作声。

设计图案,现在成了太吉郎的兴趣和爱好之所在。尽管是批发店,现在也搞些零售,太吉郎画的花样,掌柜还是看老板的面子,才印上两三块。其中一块,一向是千重子自动做来穿的。料子倒很考究。

“不要尽穿我设计的,”太吉郎说,“也别尽穿店里的……不必顾这个情面。”

“情面?”千重子一怔,“我可不是为了顾什么情面。”

“千重子要是穿着漂亮起来,那准是有了意中人了。”父亲高声笑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千重子侍候父亲吃烫豆腐时,自然会看见父亲的大桌子。桌上,供印染用的画稿之类一件都没有。

桌子的一角,只摆着江户[9]产的描金文房四宝盒,和二本高野帖临摹本。

千重子寻思,父亲住到尼姑庵里来,难道是为了忘记店里的生意么?

“我算是活到老学到老了。”太吉郎自我解嘲般地说道,“不过,藤原体的假名[10],线条流利,用于画花样并非无益。”

“……”

“说来可叹,手开始发抖了。”

“要是写大一点呢?”

“是写得挺大的……”

“文具盒上的那串旧念珠,是哪儿来的?”

“哦,那个么?我无意中和庵主提了一句,便送给我了。”

“爸爸戴上可以拜佛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可算是mascot[11]了,有时真恨不得把珠子放嘴里咬碎。”

“哟,那多脏呀。长年的手垢,还不脏吗?”

“脏什么!传了两三代尼姑,一片虔诚,哪里会脏。”

千重子觉得触到了父亲的隐痛,便默不作声,低头收拾吃烫豆腐的家什,搬到厨房去。

“庵主呢?”千重子从里屋出来问。

“已经回来了吧。你打算做什么呢?”

“想去嵯峨走走。这个季节,岚山人太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幽径,还有仇野[12]这些地方。”

“你年纪轻轻,就喜欢这等地方,日后真叫人不放心。千万别像我似的。”

“女人跟男人能一样么?”

父亲站在廊檐下,目送千重子出去。

不久,老尼姑回来了,随即动手打扫院子。

太吉郎坐在桌前,脑海里浮现出宗达和光琳[13]两位画家画的蕨菜和春天的花草,心里想着刚走的千重子。

一走上乡间小路,父亲遁迹的尼姑庵便完全给遮蔽在竹林里了。

千重子打算去仇野的念佛寺,便登上古旧的石头台阶,一口气走到左面悬崖上的那两尊石佛前。听到上面人声嘈杂,她便收住脚步。

几百座倾圮的石冢,通称无缘佛[14]。这一向,常举行摄影会之类,让一些遍体轻罗薄纱、奇装异服的女人,站在这些低矮的石冢之间拍照。想必今天又在弄这些名堂?

千重子便在石佛这里转身下了石级,想起方才父亲的一席话。

即使为了规避岚山的春游客,跑到仇野和野野宫这种地方来,的确也不像年轻姑娘的做法。这比穿父亲设计的素色和服更加过分……

“爸爸在尼姑庵里似乎什么也没做。”千重子心里感到一阵凄凉,“他嘴里咬着有手垢的旧念珠,心里在想什么呢?”

千重子知道,父亲有时恨不得把念珠咬碎的心情,以前在店里是强压着的。

“还不如咬自己的手指呢……”千重子喃喃说道,摇了摇头。想把心思转到和母亲一起到念佛寺撞钟的往事。

那口钟是新铸的。母亲身材矮小,怎么撞也不大响。

“妈,您先吸口气。”说着千重子把手掌和母亲的合起来,一起敲钟,钟声轰鸣。

“真的。能响多久呢?”母亲高兴地说。

“您瞧,和尚敲惯了,同他们不一样吧?”千重子笑着说。

千重子心里一面想着这些往事,一面从小路朝野野宫方向走去。这条小路,不久前竖了块牌子,上写:“通向竹林深处”。原先颇为幽阴僻静,现在也豁亮起来了。宫门前的小卖店里,人声喧哗。

但是,野野宫依旧不改其简朴幽静。《源氏物语》一书里也写到,官居伊势神宫[15]的斋宫内亲王,以清净无垢之身,在此斋戒三年,所以,这儿是神宫古迹。牌楼是用带树皮的黑木做的,篱笆低矮,野野宫即以此而知名。

从野野宫往前走,出了荒村野径,地势豁然平阔,便到了岚山一带。在渡月桥前,松荫夹岸,千重子乘上公共汽车。“爸爸的事,回去怎么说好呢……虽然妈心里透亮……”

明治维新前,京都市中心的市房,在一七八八年和一八六四年那两次大火中,给烧掉了许多。太吉郎家的店房也未能幸免。

所以,尽管这一带的店铺还保留格子门和二楼小木格窗这些京都古风,实际上都还不到一百年。——太吉郎家后面的仓库,据说未遭大火……

太吉郎家的铺面,格局至今原封未动,没去赶时髦,这或许同主人的人品有关,但也可能因为批发生意不大兴隆的缘故。

千重子回来,打开格子门,里面便一览无余。

母亲繁子正坐在父亲一向坐的那张书桌前抽烟。左手支颔,微弯着背,仿佛在看书写字,可是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走到母亲身旁说。

“噢,你回来了。累了吧?”母亲瞿然一惊,回思过来,说道,“你爸他好吗?”

“嗯。”

千重子在回答之前先说道:

“我给他买了豆腐。”

“是森嘉的么?你爸该高兴了吧?做烫豆腐了?”

千重子点了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人多极了……”

“没叫你爸陪你去岚山么?”

“没有。那会儿庵主不在家……”

隔了一会儿,千重子才回答说:

“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

“练字?”母亲并未显得意外。“练字可以涵养身心,我也想练呢。”

千重子望着母亲白皙端正的面孔,看不出她内心有什么波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叫她,“千重子,你要是不愿继承这份家业也成……”

“……”

“想嫁人就嫁人。”

“……”

“你听见没有?”

“您干吗说这些呀?”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反正妈也过五十了,想到了,便跟你说说。”

“咱们要是把铺子索性关了呢?”千重子俊美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你一下子想到哪儿去了……”母亲微微一笑。

“千重子,你说把生意歇了,心里真这么想吗?”

声调不高,母亲庄容问道。——千重子刚才看到母亲微微一笑,难道看错了?

“真是这么想的。”千重子回答,心中觉得一阵悲酸。

“又没生气,别那么哭丧着脸。你说这话的年轻人,和我听这话的上年岁的人,两人之间,真不知究竟谁该伤心。”

“妈,您原谅我吧。”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这回母亲真的微笑了,“妈方才和你说的,也不大合适……”

“我懵懵懂懂的,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做人——女人也一样,说话不能见风转舵。”

“妈。”

“在嵯峨跟你爸也说这些了么?”

“没有,跟爸爸什么都没说……”

“是么?跟你爸可以说说。你就跟他说吧……他一个男人家,听了面子上要发火,可心里准高兴。”母亲支着前额又说,“我坐在你爸这张桌子跟前,就是在想他的事来着。”

“妈,那您全知道?”

“什么?”

母女两人默然有顷,千重子忍不住问:

“该准备晚饭了,我到锦家菜场去看看,买些菜吧?”

“那敢情好,你就去一趟吧。”

千重子站起身,朝店堂走去,下了地。这块泥地,本来又细又长,直通到里面。朝店堂的一面墙边,安了几个黝黑的炉灶,那儿是厨房。

这些炉灶如今已经不用了。都改装成煤气灶,地上铺了地板。倘若像原先那样的灰泥地,四处通风,到了十冬腊月,京都的严寒,也是砭人肌骨,令人难耐的。

不过,炉灶一般都没拆毁。很多人家还都留着。大概是因为信奉司火的灶王爷的人,相当普遍。炉灶的后面,供着镇火的神符,摆着七福神之一——大肚子布袋神。每年二月的头一个午日,去伏见的稻荷神社逛庙会时,总要请回一尊布袋神,直到请回七尊为止。逢到家有丧事,便又从第一尊起,重新再请全。

千重子家的店里七尊都供上了。因为全家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最近十年八年里又没有死过人。

这排灶神的旁边,放着一只白瓷花瓶,隔上两三天,母亲便换一次水,把佛龛擦得干干净净。

千重子提着菜篮刚出门,前后只差一步路的工夫,见一个年轻男子走进自家的格子门。

“银行里来的人。”

对方似乎没看到千重子。

千重子觉得,这个年轻的银行职员常来,不必那么担心。但是,她的脚步却颇为沉重。她挨着店前的木格子,一边走,一边用指尖轻轻在木格上一格一格滑过去。

走到木格子尽头,千重子回头看了看店铺,再仰起头来望过去。

她看见二楼小格子窗前那块旧招牌。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檐子。似乎是老字号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日和煦,斜阳射在招牌陈旧的金字上,有种凝重之感,显得很凄凉。门外挂的厚布招帘,也已经发白,露出了粗粗的线脚。

“唉,即使是平安神宫里的红垂樱,以我这样的心情看去,恐怕也会是落寞萧索的吧。”千重子加快了脚步。

锦家菜场照例是熙熙攘攘。

回来时,快到店门前,看到卖花女站在那里,千重子先打招呼说:

“顺便到我家坐坐吧?”

“哦,谢谢您了。小姐,您回来了?真碰巧……”姑娘说,“您上哪儿去了?”

“去锦家菜场了。”

“那您辛苦了。”

“啊,供佛的花……”

“哦,每次都承您照顾……拣您中意的挑吧。”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不过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卖花女总送些花来。

“今儿个小姐在,真是太好了。”卖花女说。

千重子挑有绿叶的嫩枝,感到满心欢喜。手上拿着杨桐枝,进门便喊:

“妈,我回来了。”千重子的声音听着很开朗。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打开一半,朝街上望了望,见卖花女依旧站在那里,便招呼说:

“进来歇会儿再走,喝杯茶。”

“嗳,那可谢谢了。您待人总这么和气……”姑娘点头答道,进了门,递上一束野花,“这点野花,也没什么好看……”

“谢谢,我就喜欢野花,难为你还记得……”千重子打量着山上采来的野花。

走进厨房,灶前有口古井,盖着竹编的盖子。千重子把花束和杨桐枝放在竹盖上。

“我去拿剪刀。对了,杨桐枝的叶子得洗净才行……”

“剪刀我这儿有。”卖花女说着拿剪刀空剪了几下,“府上的灶神总那么干净,我们卖花的可真得谢谢您。”

“是妈妈的习惯……”

“我以为是小姐您……”

“……”

“近来很多人家家里,灶君、花瓶和水井,都积满灰尘,脏得很。卖花的见了,心里总不好受。到了府上,就觉得宽心,挺高兴。”

“……”

然而,最要紧的,是生意日渐萧条,这情况自然不便跟卖花女说。

母亲依然坐在父亲那张桌子前。

千重子把母亲喊到厨房,把买来的菜拿给她看。母亲看女儿从菜篮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好,心里一面思忖,这孩子也变得俭省起来了。也许是因为父亲住到嵯峨的尼姑庵里不在家的缘故……

“我也帮帮你吧。”说着母亲也留在厨房里,“方才来的,是平时那个卖花的么?”

“是呀。”

“你送给爸爸的画册,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不在?”母亲问。

“这我倒没留意……”

“爸爸只带你送他的那些书走的。”

那全是保罗·格雷[16]、马蒂斯[17]、夏加尔[18],以及当代的抽象画集。千重子想,这些画也许能唤起新的感受,便给父亲买了来。

“咱们这店,你爸什么都不画也不要紧。外面染织什么,我们就卖什么也行。可你爸他……”母亲说道。

“不过,千重子,你尽穿花样全是你爸画的衣裳,妈得谢谢你呐。”母亲接着说。

“谢什么呀……是喜欢才穿的。”

“你爸爸见女儿穿这衣裳,系这腰带,说不定心里会难过。”

“妈,衣裳虽然素一点,但细看之下,就会觉得趣味高雅,还有人夸奖哩……”

千重子想起,这话今天跟父亲也说过。

“女孩子长得俊,有时穿素倒更合适,不过……”母亲揭开锅盖,用筷子翻了翻菜,往下说道:

“那种花哨的时兴花样,也不知怎的,你爸爸他现在竟画不出来了。”

“……”

“不过,从前他画的花样倒挺鲜艳,挺别致的……”

千重子点了点头,然后问:

“妈怎么不穿爸爸画的和服?”

“妈已经上了年纪……”

“上年纪,上年纪,您才多大岁数呀!”

“是上了年纪了……”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位小宫先生,好像是叫无形文化财产(人才国宝)吧,他画的江户小碎花,年轻人穿着倒挺相称,蛮醒目的。过路人都要回头去瞧瞧。”

“小宫先生本事多大呀,你爸哪能跟人家比。”

“爸爸的精神气质……”

“越说越玄了。”母亲白皙而具有京都风韵的脸为之一动,“不过,千重子,你爸也说过,他要设计一件又鲜艳又华丽的和服,给你结婚时穿……妈早就盼着那一天呢……”

“我的婚事?”

千重子神色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

“妈,您这一生里,什么事最叫您神魂颠倒?”

“以前也许告诉过你,就是跟你爸结婚的时候还有同他一起把你偷回来那次,当时你还是个可爱的小宝宝。也就是偷了你,乘车逃回家那会儿。虽然已经时隔二十年,可是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怦怦直跳。千重子,你摸摸妈的心口看。”

“妈,我是给人家抛弃的孩子吧?”

“不是,不是。”母亲用力摇着头说。

“人一辈子里不免会做上一两件坏事。”母亲接着说道,“偷小囡,比偷钱偷什么都罪孽深重。说不定比杀人还坏。”

“……”

“你的生身父母准会伤心得发疯。一想到这儿,恨不得马上把你送回去。可是,送也送不回去了。即便你想找自己的父母,现在也没法子了……真要那样,说不定我这个母亲会死的。”

“妈,您别说这些了……千重子的母亲,只有您一个,我从小到大,心里一直这么想的……”

“我知道。可是这就越发加重我们的罪孽了……我和你爸两个,早打算好了,准备下地狱。下地狱算什么,怎能抵得上眼前这么可爱的女儿。”

母亲情辞激切,一看已是泪流满面。千重子也泪眼模糊地说:

“妈,告诉我真话。我是弃儿吧?”

“不是,我说过不是嘛……”母亲又摇了摇头,“你为什么总以为自己是弃儿呢?”

“爸和妈两人会偷孩子,我想不通。”

“方才我不是说过么,人一辈子里难免会神魂颠倒,干上一两件坏事的。”

“那您是在哪儿捡到我的?”

“晚上在祇园的樱花下面。”母亲一口气往下说,“原先也许告诉过你。樱花树下的凳子上,躺着一个可爱的小宝宝,看见我们两人走来,便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我禁不住抱了起来,心里猛然揪紧,简直受不住了。贴着她的小脸蛋,看了你爸爸一眼。他说,繁子,把这孩子偷走吧。我一愣。他又说,繁子,逃吧,赶紧走。后来就糊里糊涂抱着走了。记得是在卖山药烧鳕鱼的平野居那儿乘的车……”

“……”

“小囡的妈大概刚走开,就趁了这工夫。”

母亲的话未必不合情理。

“这也是命……打那之后,千重子就成了我们的孩子了,说话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对你说来,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即便是好事,我良心上也过不去,总在恳求你原谅。你爸也准是这样想的。”

“是好事,妈,我认为是好事。”千重子双手捂着眼睛。

捡来的孩子也罢,偷来的孩子也罢,在户籍上千重子的的确确是佐田家的嫡亲女儿。

第一次听到父母告诉她,说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千重子丝毫也不当真。那时千重子正在念中学,甚至怀疑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讨父母喜欢,他们才故意这么说的。

恐怕是父母担心邻居会把这事传给千重子听,便先说在头里?要不然是看到千重子孝顺懂事的缘故?

千重子当时的确吃了一惊,但并没怎么伤心。即便后来到了青春期,也没有为这事多所烦恼。对太吉郎和繁子,依然孝顺,照旧亲近。这并非她故作洒脱才这样的,或许是天性使然吧。

但是,既然千重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么,她的生身父母总该在一个地方吧。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

“倒不是想见他们,说不定……”千重子寻思道,“生活会比这儿苦……”

究竟如何,千重子当然不得而知。倒是身居这格子门后的深宅大院,父母的隐忧反而更让千重子揪心。

在厨房里,千重子捂住眼睛也为的是这个。

“千重子!”母亲扳着女儿的肩头,摇了摇说,“从前的事就别再打听了。人生在世,不知何时何地,说不定会落下一颗珍珠宝贝来。”

“要说珍珠,真是颗大珍珠,要能给妈打个大戒指多好……”说着,千重子又麻利地做起活来。

晚饭后归置好,母女两人上了后楼。

临街有小格子窗的楼上,天花板很低,房间比较简陋,伙计们便睡在那里。中间天井旁边有一条廊子直通后楼,从前面店堂里也可走过去。来的大主顾,多半在后楼设宴款待或留宿。一般的主顾,如今则在朝天井的客厅里洽谈生意。客厅与店堂相连,一直通到里面。客厅里,两侧的架上堆满了绸缎。开间又深又阔,便于摊开衣料仔细打量。屋里常年铺着藤席。

后楼的天花板较高,有两间六张席的房间,作为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坐间及卧室。千重子坐在镜台前解开头发,把娟秀的长发梳理得齐齐整整的。

“妈!”千重子隔着纸拉门喊母亲,声音里透着复杂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