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又要到了。这将是天坛度过的第六百个春天。对比古老的天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会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
对于我,从小就进出天坛,那样熟悉,那样亲切,视其为自家的后院,脚印曾经如蒲公英飞散在这里的角角落落。却是去年立秋那一天之后,才忽然觉得天坛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深邃,那样值得去探究;才真正注意到来这里的芸芸众生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多彩,那样的有意思,那样的和我息息相关。他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和古老的天坛互文互质,彼此交织而成六百年后的一阕新乐章。
我常想,天坛,从一座皇家的祭坛,到大众的公园,经历过这六百年沧海桑田的变化之后,对于我们,它如今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呢?
游人的胜地?
百姓的乐园?
北京人独有的客厅?
北京人最近便的后花园?
思古的一方舞台?怀旧的一本大书?忧愁的化解地?郁闷的解毒剂?秘密的存放地?欢乐的释放地?相约的幽会地?锻炼的运动场?歌舞的排练场?散步的林荫道?读书的阅览室?
我竟然想不出一个最为合适的比喻,概括不出天坛对于我们今天独特的价值与意义。这里既有磅礴的皇家气,也有平民的烟火气;既有历史的叹息,也有今天的感喟;既有古老的松柏,也有年轻的花草;既有岁月蜿蜒隐秘的幽径,也有今日新修的开阔的甬道;既有天阔之新日,也有夜阑之旧梦;既有坛上穹顶之天问,也有地上人间之世味……是啊,天坛,囊括万千,岂能是一个比喻的修辞所能概括?
很难想象,北京少了一座天坛,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在帝都中轴线之南端,将会如天缺一角般,让皇宫都失去了呼应,让人失去了与天对话对视的一种可能性。
春天又要到了。我想再到天坛转一圈。
再一次从正门祈谷门走进天坛,沿甬道往南,到斋宫,到神乐署;往北,到双环亭,到百花亭,穿过内垣前的柏树林,先到宰牲亭,再走进长廊,过北神厨,一直走到祈年殿,过丹陛桥,过成贞门,过回音壁,过圜丘。站在圜丘的天心石上,万千景物一览眼前,一切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动人哀怜。人流如鲫,来往川流不息,喧嚣不止。眼前的祈年殿默默不语,矗立在蓝天之下,天蓝色的琉璃瓦顶,不动声色,却不住晃我的眼睛。
走下圜丘,心里默默数着三层一共二十七级台阶。走出圜丘,走到东天门前的柏树林里的时候,一下子,空无一人,喧嚣远去,寂然无声,和圜丘上判若两界。我忽然想起写过《瓦尔登湖》的梭罗,想起如今在瓦尔登湖畔,梭罗故居前竖立的一块木牌上,写着梭罗生前说过的一段话: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活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我蓦然觉得,梭罗的这段话,用于我与天坛之间的交集,很有些贴切。这半年以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到天坛来画画,我步入天坛,并没有奢求梭罗所说的,希望生活得多么有意义,活得多么深刻,或者再多说一句,希望自己画得有多么好。但是,我确实从中学习并汲取一些精华,萍水相逢那么多人,呼吸到在坛垣外面少有的新鲜空气,那是环绕天坛几百年树龄的老柏树林散发出来的气息,相信远超过瓦尔登湖的。在秋深春远的晚年,天坛给予我新的碰撞,新的感悟,新的画作,新的文字,“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是的,我们都每一个人可以改写梭罗的这段话:
我步入天坛,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活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我说的是天坛。你可以说任何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2019年8月8日立秋
2020年1月6日小寒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