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天坛东门不远,往右手方向拐,是如今天坛最热闹的地方。前些年,在这里安放了一批颜色鲜艳的运动器械,来这里锻炼的人很多,特别是早晨,所有的运动器械前后都围着人,几乎人满为患,人声鼎沸。
不过,穿过这里,沿着天坛的二道墙外的墙根儿,再往前走一点儿,便会是一片幽静,像是有潘多拉的魔瓶一下子把所有的喧嚣吸进去滤干净。这里原来是天坛内荒芜的旧地,经过改造,建了几个木亭,木亭缠绕着紫藤,木亭前,是开阔的空地,四周有几个木椅,还有曲径通幽。这里的风格,和天坛其他地方不尽一致,它很少松柏,多了杨柳、国槐、栾树、槭树、桃树、五角枫、核桃树和柿子树,间或还有紫薇和木槿,以及一些灌木,一看便知道都是后来补种的,丰富了天坛原本单一的树种,在一片浩瀚的古朴之中,多了一些现代园林的气息。
对于外地人来说,现代园林,哪儿都有,不必到这里来。对北京人来说,少了游客的踪迹,这里清静,更愿意到这里来悠闲自在地溜达。也有人愿意到这里来,或用录音机伴奏唱歌,或吹奏萨克斯、葫芦丝,或操琴唱戏。琴声**漾,歌声婉转,唱腔咿咿呀呀,没有让四周变得吵闹,相反令这里更显得几分幽静,所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吧。
一阵京胡的弦声和一个女人如丝似缕的嗓音传来,循声看去,木亭前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背后站着一个高大壮实的女人。老人很瘦,和那个女人呈鲜明对照,他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琴弓如蛇,在手中蜿蜒,琴匣在腿上,如蜷伏的小猫,安详,有几分享受的样子,听凭弓弦在它上面抚摸。老人的面前,摆着一个标准的铁制乐谱架,一只脚下踩着两个木块,这是天坛里所有操琴者标准姿态,木块是他们随身携带的。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们。
第一次,也是在这里,那一次,他们二人在前面的一座木亭里,也是一个人坐着操琴,一个人站着唱戏。那一次,唱的是《李慧娘》。这一次,唱的是《赵氏孤儿》。
我坐在他们对面不远的木椅上,画他们的速写。他们两人都瞟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接着拉他的琴,唱她的戏。都面无表情,也无交流,拉琴的只管拉琴,唱戏的只管唱戏,面对眼前的花草树木,听也无情,唱也无情,好像他们只是习惯成自然,机械地反复完成同一个动作,就像在饼铛上反复烙一张馅饼,烙饼的过程,便是馅饼喷香的过程,也是他们最为享受的过程。
一曲唱完,老人翻动他面前乐谱架上的曲谱,女人雕塑一样站在他身后,一动未动,老人也不问她,翻到其中一页,操起琴来,拉过过门儿,女人跟着就唱起来,配合得倒是很娴熟,仿佛节目单安排妥定,曲目早已经编排好,水到渠成。
天坛地方轩豁,
林深叶密,
适宜珍藏。
天坛歌者
这一曲,我没有听出唱的是什么。说不上多么动听,却腔调婉转,咿咿呀呀,老戏的味道很足。等这一曲唱完,我的速写也已经画完,拿起画本,走到他们的面前,想让他们看看像不像。
他们看见我走过来,却并没有要和我交谈的意思,好像不希望有外来者闯入,打断他们唱戏的进程,并不需要这时候有人登台为他们献花。女人还是那样雕塑一般站着,没有看我,只有老人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我只好合上本,觍着脸,没话找话地对老人说:您拉得真好,今年高寿了?
他没有理我。女人也不搭腔。除了唱戏,他们都惜字如金,不愿意多说戏外的一句废话。本来想如果说起话来,就和他们多聊几句,看样子,俩人是天坛里的常客,老人年岁不小,女人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是怎么碰到一起,到这里唱戏的呢?或许,能聊出点儿故事来呢。他们二位确实让我的好奇心膨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许,有些故事,是专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只需自己珍藏,无须外人打搅。天坛地方轩豁,林深叶密,适宜珍藏。
他们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有八十吗?
老人头也不抬,一边翻动着曲谱,一边对我说了句:八十多了!
曲谱可真够厚的,一页页都是手抄录的,而且都用简谱标明。老人的枯瘦如柴的手指停在其中一页上,我看清了,是《梅妃》的唱段。
琴声响了。女人咿咿呀呀跟着又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