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天坛东门,外垣灰墙根儿四周,也是一片柏树林。这一片柏树林一直蔓延到北门,再蔓延到西门,然后和南门衔接,只是从南门到东门至今没能衔接,不如内垣,无缝连接成一道圆。同内垣一样,柏树林前,有一条平坦的大道,大道旁,贴着墙根儿,间或有长椅,供人休息。长椅边上,一般都会有一株大树,夏天遮阴,冬天枯涩的枝干,被阳光把斑驳的影子打在地上,瘦削,有些怪模怪样,像抽象派或分离派的图案。新近,又在长椅边新安置了挂钩架子,方便游人,主要是供晨练的人们挂衣服和书包。
每个月第三个星期天的上午,这里的一块空地,是我们的天下,一连几个长椅前后,会坐满站满我们的人,挂钩上挂满我们的衣服或书包,还会扬起一面红旗,旗子上用黄布绣着几个醒目的大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7团。
我说的“我们”,指的就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7团(后来改作大兴农场)的北京知青。当初,我也是其中一员。每个月这个日子,很多知青都会到这里聚会。到大兴去的北京知青,大多数来自当时崇文区的中学,最主要的是26中、女15中和工艺美术学校的老三届,和天坛中学、109中69届初中毕业生。这些人几代人的住家,不少都在天坛附近,到天坛来聚会,近便。也有后来搬家的,到通州,到大兴,到天通苑,甚至更远到平谷,到燕郊,但仍然愿意跑远路,到这里来聚会。
我不清楚这样的聚会,从哪一年开始。完全自发,开始,很少的几个人,渐渐地来的人多了起来,就像鲁迅说的,走的人多了,地上便有了路,日子便也约定俗成地固定了下来。
这和57团当年担任团副政委的领导每次都来参加聚会有关,她是来自女15中的知青。虽然兵团早已不在,知青们纷纷离开了那片黑土地,不再归属她的领导,但对于知青来说,她还是具有号召力的,仿佛是象征着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的一枚标本;也像是一棵树,如今长成了一棵老树,人们守株待兔一样,还是愿意到树下来,等待不了活泼兔子撞进自己的怀中,却可以围坐在老树下,重温曾经枝叶青葱的岁月。
一般聚聚,到中午就散了,有的时候,大家会到天坛对面的大碗居聚餐一顿。有酒做伴,聚会才更像聚会,才会有聚会的**,才更具仪式感。
最初,大家到天坛来聚会,欢乐一阵之后,就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没有聚餐这么一说。那时候,家里都各有老小,兜里的“兵力”不足,到外面下馆子,还没有形成习惯。有了聚餐,是后来把儿女养大、为父母送终之后,大家虽然都渐渐变老,但有了闲心、闲钱和闲工夫,又有了怀旧情绪。闲心、闲钱、闲工夫和怀旧情绪,这四样,一样不缺之后,聚餐开始变成了天坛聚会最后一个必不可少的压轴节目。最开始,是到天坛东门南面的全鑫园烤鸭店;后来,大碗居开张,大家又到了大碗居;再后来,金鱼池的老浒记酒楼新张异帜,大家又跑到了那里,口味和心气随年龄一起增长。
最热闹的一次聚餐,是在我们到北大荒五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大兴二队的聚餐。那时候,天坛里面有餐厅,类似北海的仿膳和颐和园的听鹂馆,却比那里更为轩豁。正是夏天最热的时节,这里浓荫蔽日,暑气尽消,凉爽逼人。我头一次知道天坛居然还藏有这样的地方。第一次进入皇家园林内这家餐厅的,不仅有我们北京的知青,还有专程而来的上海、天津和哈尔滨的知青,别看只是我们二队的一个生产队的知青,居然有十几桌,气派地摆满在金碧辉煌的古建筑中,觥筹交错,声势浩大,大家的情意心潮逐浪高涨,绵绵长长,恍惚感觉如这里的古建筑的历史一样久远。
这样的聚会,完全是无主题聚会,如果说真的有一个主题,便是友情。青春时期远离父母亲人,又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建立起来的友情,犹如老发面起子,别看搁的时间那么久,只要大家一见面,瞬间便能膨胀起松软的面团,蒸出一屉热腾腾五味俱全的肉馅大包子来。
大家来了,彼此都认识,聊聊过去,聊聊现在。过去友好的,现在更加友好;过去不友好的,甚至曾经反目为仇的,现在也相逢一笑泯恩仇了。青春时发生的事情,好像一个玩笑,像一个肥皂泡,像小孩子搭的一个积木,可以推倒重来。于是,友情一下子在这里得到升华,共同在大兴岛上度过的青春时光,成为友情的根基;天坛,成为隔膜的解毒剂。
还有一种微妙的情绪,会在这样的聚会中悄悄弥散。当年在北大荒单恋、暗恋,或因种种原因相恋而未成的那些人,会在热闹的喧哗中,心照不宣,会心会意,或在打哈哈中一笑而过,或在热烈的拥抱中找回一点儿时过境迁之后似是而非的感觉。在插队知青的回忆中,一直有青春无悔和青春多悔的两种争论。在我看来,无论如何回顾和反思那段岁月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多少青春芳华,其中最不带势利和物质因素的单纯的爱情和友情,是北大荒那片寒冷而污浊的荒草甸子里,唯一盛开出的两朵白莲花。
老三届的人都已经七十开外,连最小的69届的人,都开始往七十上奔了,这样的聚会,除了重温友情和爱情之外,便有了抱团取暖的意思。人老了,孩子们也都大了,便希望有一个解脱孤独的地方,这里成了最好的去处。我们比每天到这里晨练的老人,更多一份精神的收获和心理上的慰藉。特别是,这里是大家缅怀青春的地方,到这里来,一下子重返青春,起码有瞬间的今夕不知何夕的错觉。
任何一代人都有权怀旧,致敬自己的青春。只是知青一代越发显得恋旧,而且不愿意孤杯自饮,更愿意聚集到一起抱团取暖。抱团取暖,便是自己觉得有寒意在身,其背后的文化诠释,除了孤独寂寞之外,更多的是对逝去的知青时代一团乱麻的难解难分之情。因此,聚会容易让怀旧淹没了一切,企图以青春的回忆照亮今天的生活,成为后知青时代自造的幻象。天坛的一次次聚会,恍惚之中模糊了回忆与现实的边界。
前两年,我们农场知青大聚会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位北京知青突然死去。不能说完全是因聚会所致,大家都喝了很多的酒。但聚会所暗含的悲剧性,如一出剧目结尾处给人意外的一击,还是让我蓦然一惊。就像当年契诃夫所说的,最后一幕枪突然响了,是因为第一幕枪就挂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