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凤翔还很冷,很冷,对我而言,却是无比温暖的春天。我终于逃出被安史叛军占据的长安,一路辗转,投奔在凤翔的肃宗。
两旁槐树如风。我的长安,那种满金桃、马乳葡萄、菩提树的宫殿,那养满狮子、白象和五色鹦鹉的禁苑。那些杨柳春、上林花,青牛白马七香车,那些黄云白日里的锦绣与疮痍,就这样退去了,风一样地退去了。
当我踏上凤翔的土地,犹如站在生死之间,惊魂未定。此时此刻,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我怀抱生而为人的大喜大悲,四顾茫然。
残阳如血,残阳中的凤翔,有种劫后余生的惨淡和希望。
回想昨日,历历在目。出逃时,我拼命奔跑在山间小路上,仿佛身后有追兵,命悬一线。
我已又老又瘦,却不得不依树傍山,间道奔窜,狼狈如斯。
我想过,也许我会死,也许这路途便是我的大归之途,毕竟在这场大战中纷纷消陨的生命太多了。
在无数轰然出现的死亡跟前,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生命一文不值。“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喜达行在所三首》)
这三首诗,记载了我当时悲欣交集的心情。
忽然遭时变,那是怎样的心情。旧日在长安近似俘虏的生活依然停留在我的呼吸里,虽然已经暂时脱离桎梏,但灵魂仍被绑缚。
我当然可以在长安继续潜行晦迹,等待王师归来,然而我不能等。我的血液沸腾,我的心志使我必归命朝廷,匡时报主。
我死去的心,如今欢腾着醒来了。我知道肃宗已经于二月从彭原进驻凤翔,可是久久没见到朝廷反攻,所以我决定去投奔他。
决心出逃之前,遇到了郑虔,我与郑虔是老友,他年长我二十余岁。天宝九载(750),我们曾一同游览何将军山林。
郑虔酷爱书画,草书如疾风送云,收霞推月。玄宗见其作品爱极,挥笔题写了“郑虔三绝”,且专门为他设置了一所供官宦子弟读书的“广文馆”,任他为广文馆博士,负责传授学问。
郑虔自幼家贫,买不起纸张。他得知城南慈恩寺中贮存了好几屋柿叶,便干脆搬到寺内居住,每天取柿叶当纸刻苦学书。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竟将数屋柿叶写尽。
安禄山反叛之际,派遣张通儒劫持百官到东都,授予郑虔水部郎中。郑虔不肯受,谎称有病,将获令悄悄送至在灵武的皇帝。郑虔深陷贼中,直到安禄山死,这才逃回京城。
我们一块儿去了郑虔侄子郑驸马府邸,他不在家,应该是逃出了长安。后来郑驸马果然得以保全姓名与人格,未受叛乱牵连,以后更终身富贵,到大历四年才去世。我与郑虔一起在驸马池台喝酒赋诗,这真是苦中作乐。
不谓生戎马,何知共酒杯。然脐郿坞败,握节汉臣回。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别离经死地,披写忽登台。重对秦箫发,俱过阮宅来。留连春夜舞,泪落强徘徊。(《郑附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
经此一役,彼此相见,“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悲喜交加。
肃宗收复长安后,因郑虔在安史之乱中陷贼为官,不惜使郑虔以老弱残身,长途跋涉而远贬台州。如果我们能事先知道,此刻的我们想必连片刻的平静都无法拥有了。
将来,郑虔到台州,将发现其地阔海冥冥,荒僻之州,文风未开。而郑虔衣冠言行,不同时俗,竟被当地人目为奇特,“一州人怪郑若齐,郑若齐怪一州人”。
然后郑虔叹息孔子虽泽被天下,犹有阳春照不到阴崖,于是大兴文教,以地方官员身份首办官学,选民间优秀子弟教之。“大而冠婚丧祭之礼,少而升降揖逊之仪,莫不身帅之”。
一时郡城“弦诵之声不绝于耳”,自此民俗日淳,士风渐进焉。
未来郑虔不幸,然台州幸甚。但此际,他逃回京城,而我将逃去了。
我离开长安时,其时已经是春天,但从来没有一个春天,像那个春天那样令人恐惧。四月的长安,很冷。
胡骑**,苑中花木繁华之地,只剩凄凉。胡笳动兮边马鸣,越是春光照耀,越是凄凉万状。
四月南风,大麦金黄,枣花未落,桐叶方长。生机勃勃,多好的春天,然而整个长安城,110座坊,黄尘滚滚,白骨处处,豺狼当道,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
如今,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凤翔,重新获得自由,一切却又那样不真实。
我心有余悸。
死去何所道,归来夜未央。
至于凤翔,啊凤翔。想当年,汉光武帝刘秀平定天下,一举结束了自新莽末年以来长达近二十年的军阀混战与割据局面,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暗无天日。
“司隶章睹,南阳气新。”当初刘秀的南阳,正如此刻的凤翔,从王莽篡政的逆境中恢复过来的汉王朝,大概也如眼前的凤翔。
今日生还,想到中兴有望,不禁喜极而泣。一直以来,我渴望着肃宗从凤翔而来。“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如今心怀希望,即使九死一生,呜咽伤心,也值得了。
我终于见到了心中如周宣王、汉武帝般的中兴之主肃宗,“瞻雪遇天,幸依行在。千官七校,亲睹朝班。新数中兴,从此治安”。
岐、梁二山,在凤翔境内。肃宗陈兵岐梁,长驱山河,朝至暮捷。肃宗在凤翔,两京未恢复,此时此刻,“川谷血横流,豺狼沸相噬。天地无期竟,民生甚局促”。
所幸的是,“南伯从事贤,君行立谈际。坐知七曜历,手画三军势。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南伯是汉中王瑀。至德元年(756)七月,玄宗以陇西公瑀为汉中王、山南西道采访防御使。王瑀于战斗方略、山川形势,画地成图,无所亡失,刘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正当艰难时,朝廷倚侍御以为重,确为长久之计。
但时局始终不稳。那天,我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任。“回风吹独树,白日照执袂”,我们就要分别了。苍烟暮凝,山门夕闭,我借送别**内心隐忧。
威弧不能弦,自尔无宁岁。川谷血横流,豺狼沸相噬。天子从北来,
长驱振凋敝。顿兵岐梁下,却跨沙漠裔。二京陷未收,四极我得制。萧索汉水清,缅通淮湖税。使者纷星散,王纲尚旒缀。南伯从事贤,君行立谈际。生知七曜历,手画三军势。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幕府辍谏官,朝廷无此例。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补阙暮征入,柱史晨征憩。正当艰难时,实藉长久计。回风吹独树,白日照执袂。恸哭苍烟根,山门万重闭。居人莽牢落,游子方迢递。徘徊悲生离,局促老一世。陶唐歌遗民,后汉更列帝。我无匡复姿,聊欲从此逝。(《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
五月,肃宗授予我左拾遗。左拾遗属于门下省,从八品上,掌管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常在皇帝左右,品级不高,却很清要。
我至今仍记得肃宗对我的嘉奖。那天在朝堂上,圣上对我温言以对:“尔之才德,朕深知之。”我记得那时,像有一阵久违的阳光穿透了我的心。皇帝这样信任,所以我根本没想过立刻回到羌村,尽管那里有我的妻儿老小,尚生死未卜。
许国,忧家,我选择了在忧家中许国。直到秋天,我终于收到了家书,万幸一切平安。
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定怜渠。临老羁孤极,伤时会合疏。二毛趋帐殿,一命侍鸾舆。北阙妖氛满,西郊白露初。凉风新过雁,秋雨欲生鱼。农事空山里,眷言终荷锄。(《得家书》)
所以即便“临老羇孤极,伤时会合疏”,在漫天妖氛里,我仍然闻到了白露的清新,看到了风中大雁的自在,和秋雨中欢悦的鱼。
不过好景不长,半个月之后,我便惹怒了肃宗,因为房琯。
“房琯事”,是肃宗时期政坛的大震动,众多的前朝遗臣被牵涉其中,包括人微言轻的我。事情的起因是是房琯的琴师董庭兰被人弹劾收受贿赂,但真正撬动肃宗信任的人,是贺兰进明。
肃宗下令贬去房琯的宰相之职,我上书皇帝,我说“罪细,不宜免大臣”。肃宗不开心,当时便要我“抵罪”,幸亏宰相张镐进言,说身为谏官的我如果抵罪,则会绝了直言者的言路。
皇帝这才饶恕了我。
官军尚在长安西北的扶风,寇势侵逼如此,现在的朝廷却不太清明。淑妃张良娣很会讨肃宗欢喜,正是她与李辅国勾结起来,罢了房琯的相位,这让我感到很愤怒。
白发生鬓,所虑日深。那个晚上,望着天上月影出迟迟,我写了《月》:
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入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只益丹心苦,能添白发明。干戈知满地,休照国西营。
月光之下,我新添的白发愈发明亮,仿佛照见了我内心的忧虑。天运初回,新君登极,原本将有太平之望,然而嬖幸已为荧惑,贵妃方败,复有良娣,入河而蟾不没也。国忠既亡,又有辅国,捣药之兔长生也。
清平难见啊。
就这样,我为房琯求情惹怒了肃宗,又是宰相张镐为我求情,才免去了责罚,但肃宗自此便疏远了我。难以逆料,我的政治生涯刚刚开始,便从此渐渐走向终结。
君臣彼此尴尬,于是至德二载(757)八月底,皇帝放还我鄜州省家。
那天,中书舍人贾至、给事中严武与两院拾遗、补阙裴荐、韦少游、孟昌浩、岑参诸公与我饯别。
田园须暂往,戎马惜离群。去远留诗别,愁多任酒醺。一秋常苦雨,
今日始无云。山路晴吹角,那堪处处闻。(《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得云字)》)
去远留别,愁多任醺。
两年前我离开长安,如今我又要离开凤翔了。
我的人生,便是时时奔赴,处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