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凤栖梧(1 / 1)

杨俊的魅力,总是生长在语言的艰难处,你没法去描述,但总是被吸引。

杨俊是美丽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在舞台上很美,那种对角色的领悟和个人天生的灵动,自然就有一种美,尽管这被一些导演定位为会演戏。但其本质是美。所以,她在不惑之年演《妹娃要过河》中的阿朵,我们一样会看得陶醉。所以,即使她只是演一个小春红,也会被李翰祥导演看中。尤其是她的眼神,《西游记》里村姑的淳朴、白骨精的阴厉,《孟姜女》里孟姜女的悲伤,《天仙配》里七仙女的甜蜜羞涩,《妹娃要过河》里阿朵的多情和决绝,《双下山》里小尼姑的多情和寂寞,《未了情》里陆云的留恋、悲痛和不舍,《党的女儿》里田玉梅的镇定和信仰,都是通过眼神表达出来的,让我们欲罢不能。当然,她从小打下的刀马旦和花旦底子也让她的身段有弱柳扶风之姿。她通过每一段戏曲的努力,把艺术的美学凝固在自己的形神之中。

生活里,她保持着好身材,除了年少的时候不自觉地胖了,被《垂帘听政》放弃之后,她就没有让自己放任过。她懂得节制,对生活对吃食对美好事物的节制,因为她眷恋那个让她绽放的舞台,她要把美留在灯光下,那里是她的梦想,是她的灵魂归处。她想她每一刻的准备都是为了更好地站在那里演绎另外的人生。

舞台之外,她把归于平实的生活气息传递给身边的人。她对待任何人都是真诚的,她也善良,即使有时候因为工作上的事发脾气,也会心软地一个劲地检讨自己。她本质上依然是那个心底里透着美的女人。

“高贵与优雅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在巨大的压力下,仍然保持勇气和淡定。”(摘自杨俊笔记)面对生活给她的磨难,她都在用真心、用坚强去化解,一天比一天淡定,怎么能不优雅呢?她爱生活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她珍惜自己的出身和奋斗来的成果,怎能不高贵呢?

美是什么?在杨俊这里,美是一种哲学,是一种身体力行的践行。她在笔记里写道:

美丽的极致是忘却自己的那一刻,这时的你不仅是最自然的,因为不必取悦任何人,也是最独特的,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你相比较,这是只属于你的内心体验,是摆脱了任何高矮胖瘦的尺度,而发自生命本源的炫目光环。

是的,内心和生命本源。内心充盈,生命方能高贵,生活交付的一切才能云淡风轻,都能随风而逝。内心之花盛开的时候,外在之花也自然盛开,这就是美。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只是比起失望,随欲,以及冷热交替后的纵横来说,孤独会让人更踏实。任何东西只要足够迷惑你,就足以毁了你。”她的美还来自孤独,她愿意享受孤独,而不是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云亦云。很多时候,她看起来像一只孤雁,这不是说她身边没有人,而是说一种感觉。而这种孤独,是精神丰满的人都在寻求的。

可爱

2016年,《伶人王中王》的舞台上,杨俊反串《打猪草》里的金小毛,没想到上场前裤带断了,她硬拽着裤子上了场,活泼泼地演完,一下场就笑成了个小孩子。我们都莫名其妙,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裤带断了,我们也笑得不成样子。

别看她在台上应付自如,可她是近视眼,她在台上根本看不清情况,一切都靠感觉,走多少级台阶,她排练时会记住。我每次都担心她走错,担心她会摔倒,可神奇的是,她从来没有出错。

只要不是重大事件,她都是可爱的。她会吐舌头,会撒娇,会生气,会使小性子。

她每次谈起妈妈,都是可爱的,仿佛几十年光阴从来没有到来过,她就没有长大过。她像小孩一样依恋妈妈,想妈妈的时候还会哭。

放假了,终于可以让自己进入蓬头垢面,可以不用刻意洗漱打扮的状态了,想吃想睡由自己,好不自在。人就是要舒服,为自己活着的日子不多,但凡有可能,我都不会放过。找乐,是我今后追求的目标。

她在笔记里这么写。

艺术家也是需要任性地活着的,最原始最自然的那一刻,就是最真实的存在。需要出场时,自是美艳不可方物,不需要出场时,也可以蓬头垢面。而后者,来源于她本身,这本身,是因为她始终保存有一分天真,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

情义

杨俊有情有义。

她与张辉分开几年后,在湖北省的一个重大活动中,本来已经安排她与别人上演《天仙配·路遇》一折,但她郑重要求与张辉完成演出,电话给张辉打过去,张辉都愣了。他们在台上再次唱起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是那样地珠联璧合,也是那样地情义无限,这是属于他们从年少到现在骨子里的情义。为了配合张辉,她还跑回黄冈去排戏,和她曾经的同事们又聚在一起,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所以,在《戏码头》节目里,张辉在台上演戏,她在台下哭成泪人。不管有没有分开,她都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

章华荣对她有恩,《金声玉振》节目采访她时,她要带着章华荣去。新戏《妹娃要过河》上演,她要邀请章华荣来见证。所有她的新变化,她都记着章华荣。当章华荣的《黄梅戏回娘家》写出来,交给《楚天时报》连载时,她的心平地起了波澜,“关闭着的心门被一扇一扇地打开,涌出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如此不能自制是为我曾经拥有的爱,拥有的青春年华,拥有的一腔热血而激动不已,黄梅戏于我,我于黄梅戏,彼此都留下了太多的念想”。她还鼎力相助,促成了章华荣的《黄梅戏回娘家》出版面世。她视章华荣为良师益友。她并不擅表达情感,这些情义都埋在心底,她能做到她想回报的。

●与张辉同行

时白林老师开个人音乐会时,她是第一个以个人名义赞助的人。

黄冈的上上下下对她都好,她在节目里总是说,黄冈是她的第二故乡,她感恩那些给过她帮助的人。

唯一的师父余笑予离开一段时间了,她会在每一个祭日在黑暗里为师父点一盏心灯,她为师父写下一些怀念的话,她想念师父。是师父给了她艺术生命。这份怀念将永远伴随她到生命的尽头。

黄梅戏五朵金花,如今花开四处,不管她们因什么原因分开,但她始终想念着每一个人,另外四朵金花总是不定时地出现在她的笔记里,她惦记着她们,她们需要她时她也义无反顾。

她去参加节目,随行工作人员的利益,她都会帮助争取,没有让他们吃亏。她不寻求做大咖的感觉,宁愿和自己的工作人员窝在一起。她身边的人受了欺负,她也会挺身而出。

人生旅途,总是有太多的人相伴,她都会记得。给过温暖的,给过帮助的,给过抚慰的,给过情感的,在尘世中,借了这些暖暖身,扭过头来,她都会一一给予回赠,只要她能做到。

这是她留给人世的情,很重。但,不能背叛。

执着

杨俊是执着的,人生几十年,她只追求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她魂牵梦萦的黄梅戏。

如果不是真正地见到和听到,你怎能确信她那样的身板和肩膀,竟能扛过那么重的担子呢?怎能一次次地在暗夜里哭泣,又在白日里挺胸抬头,去栉风沐雨呢?水利万物而不争,也许正是具备水的柔软才无坚不摧。

她知道,“上帝安排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给一个人使命,其实是给他一个爱好,一种真实的喜欢,一种叫作‘瘾’的东西。”这个‘瘾’可大可小,可进可退。全在于自己。她也知道“你过于在意的东西永远都在折磨着你”。可这样的折磨也是一种快乐。她自己经历过折磨,犯过瘾,那种兜头而来的幸福,是局外人无法体会的。于是,她为此执着。

“主角谁都想演,可只有一个,就算是配角,也有不能被主角掩盖的光芒。”不能演主角时,她把配角演出光芒,她不会放弃。电影电视剧为她带来名和利时,她一样眷恋舞台上的魅力。人生遭遇劫难时,她也只想着尽一己之力去振兴和发展,而不是放弃。灯光一亮,丝弦一起,她就觉得生活是鲜活的,她可以去角色里生活,而忘记生活里的不如意。戏曲不是一个人的事,当她能团结很多人,做成一件事时,她是快乐的,那种快乐,任何事都不能替代。

如何能放弃?

那就只有走下去了。

执着过,努力过,付出过,努力和付出,也带来了回报,这个回报不是别人认为的,而是她认为是合适的,她便获得了人生的成果。她不被拥有的东西捆绑,她的执着让她不怕失去,失去了就再去拿回来。

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活这一次也就是为了自己。活一次是为了自己,那就继续执着。

话剧《蔡文姬》里有句台词:你是在用你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生命在弹唱、在歌咏。杨俊也是这样,外人看到了她的执着,而亲近的人看到了“执着”这两个字,是用她一生的心血和生命凝聚成的。

矛盾

艺术是拒绝抽象的,从事艺术的人,大多个性饱满,他们只能活在个体的感觉中,以自己独特又隐秘的方式活着。而在生活中的人,则要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相,为人处世要取多数人需求的最大公约数。这本身就很矛盾。

不在工作状态时,杨俊很可爱也很平和。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她就变得直接、严厉、急躁、锱铢必较,甚至不近人情。在单位,她的刀子嘴能把人逼得无所适从,**那些新生娃时,她严厉得让人畏惧。这是她性格上的矛盾。这样的矛盾,经常让一些不熟悉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而熟悉她走近她的人,却能懂得,她的率真平和是本性,她的严厉是奔着对艺术的极致追求去的,里面藏着对戏曲美学信仰的最大的善。她希望出人出戏,她希望那些孩子们早早地站在湖北戏曲的最高舞台上,她用表面的“狠”来掩盖心里的疼,恨之深爱之深责之切,希望大家都不要走弯路。无论哪一面,都是她,都是她的本真,这样的矛盾看似不同,实际是殊途同归的。

后来,她成了电视真人秀节目的常客,她有分寸的点评,让人喜欢,她看似云淡风轻的竞争态度也让人喜欢,尤其是她在《戏码头——全国大学生电视戏曲挑战赛》中担任导师时,展示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韬略十足的将帅。然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作为东道主挂帅,她很怕输,作为年龄最大的导师,她焦虑,一点儿都不淡定,某些时候甚至有点神经质。这样外在表现与内心呈现的矛盾,才足足地告诉我们这是怎样的一个正常的人啊,这才是和她理解的《天仙配》一样接地气。不然,那样地云淡风轻,那样地看似毫无竞争感的人,会让人觉得不真实。好在这样的矛盾,都是暂时的,她的得失心会让她很好地消化这样的矛盾。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昔日的飞红流翠,丝裘革羽,都已远逝,而真正的歌唱,在板尽处,依然缭绕。这是我们对曾经氍毹岁月的一种怀恋,而杨俊多数时候要作为管理者存在,歌尽处,有一些人的生存重担,为大家劳碌奔波时,又舍不掉那些飞红流翠。这样的生存与发展,舞台与管理,是她的另一组矛盾,而她把矛盾都交给舞台上的绽放去化解。

她的爱和恨,她的美与罚,她的漂泊与辉煌,她的光亮与黑暗,她的众多矛盾,伴随着她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艺术与人生。她把矛盾送到了灯光下,只要灯光为她而亮,矛盾就会如烟飞逝。

凤栖梧

说到杨俊,总能想到凤凰。

相传凤凰每五百年,就要背负着积累于人世间的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为灰烬。以精神与灵魂的献祭,来重获艺术生命的焕发,是每一个艺术家的宿命。杨俊何尝不是这样。

在外漂泊的那七年,有人说,她是“胡作非为”,是黄梅戏的逆子。有人说,她“无所作为”,是坐失优势的守墓者,未必是黄梅孝子。这样的指责或责难,不仅没有打垮她,反而让她变得强大。她知道只有背负传统,面对未来,发展优势,艰难行进,才可能成就自己的艺术梦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推倒重来的勇气,《诗经·大雅》的《卷阿》里,有一首诗写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是说梧桐生长得茂盛,引得凤凰啼鸣。菶菶萋萋,是梧桐的丰茂;雍雍喈喈,是凤鸣之声。庄子的《秋水篇》里,也说到梧桐。庄子见惠子:“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在这篇文章里,也把梧桐和凤凰联系在一起,他说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只有看到梧桐才落下。而梧桐为树中之王,相传是灵树,能知时知令。《闻见录》:“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作为百鸟之王的凤凰身怀宇宙,非梧桐不栖。

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是传说,也是我们的文化符号。

黄梅戏就是杨俊的梧桐,她像凤凰一样栖于梧桐之上,舒自己的魂,展自己的魄,把有限的生命献祭于黄梅戏。她终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符号,只要艺术的光照亮人们的心灵世界,人们就会记住苍穹里那颗耀眼的星辰。

“梧”也是“武”的谐音,栖居在武汉,在黄鹤楼下,就着长江的锦帆十里,她用楚文化的魅与神秘滋养自己,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神秘的符号关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