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之一)
漫步林间,你看见一株紫藤缠绕的树干,感动于这静美的一幕。你想,不知未来会有怎样一番风雨,也许藤将断,树会倒,也许天会荒,地会老。你又想,那么,请时光定格在此刻吧。
——杨俊笔记
1
小尼姑(杨俊饰)风姿绰约地出场,小和尚(张辉饰)也机灵可爱地出场了,他们分别奉师命下山化缘。
小尼姑见小和尚那么憨傻可爱的样子,就特别想逗他,装作观音的样子给他施舍饼子。在几番试探中,双方表明各自身份。一瞬间,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青春的生命激流喷发,又或许是在满山的凋落和凄冷之间忽然看见了对方的朱颜,在互相的试探之间,鲜花山谷如同晴湛的天空一样明亮起来,天雷勾动地火,那一刻,彼此还是动心了。
再相见,小尼姑崴了脚,小和尚挑水路过,小尼姑在禁忌之中,百般试探,小和尚在河的对岸,足踏莲花而来,给她治脚,帮她挑水。他们试着突破禁忌,想向对方借一些情爱暖暖身,暖一暖被青灯黄卷禁锢也冷淡了的身和心。
从此,相思种下了吧。
小尼姑思凡,在禅堂打扫,却与罗汉们有了妙趣横生的对话。身子热了,便想脱去尼姑服,却又见罗汉盯着她。衣衫在开与解之间反复,那是规则与自由的对抗,那是放纵与收敛之间的纠结,那是思春与淡定之间的可爱。转而一思,那些罗汉不是泥塑便是木头,怕的什么?遂脱下尼姑服搭在罗汉身上,她打扫着禅堂也发泄着青春的美丽。唱,唱出一个女子的活脱奔放,舞,舞出一个尼姑的青灯寂寞。这么和谐又这么矛盾。
这一场思凡,像拿着羽毛把人的心轻轻地挠动,醉也有之,甜也有之,美亦有之。
一场梦,不,是两场梦,两个人的两场梦,解决心理动机。小尼姑梦到小和尚已下山还俗,青丝疯长,她要追随而去。小和尚梦到小尼姑被阎王锁了,须得他的抚摸才能解救,他便战战兢兢地摸她的脸,解救他们的爱。小和尚真正地萌动青春的情丝,也寓意着真爱是可以突破禁忌的,七情六欲是可以超越清规戒律的。
他们下山,蹚爱情的河,翻戒律的山,把青灯黄卷甩在身后,奔向人间的美好与圆满。
2
轻喜剧。
主创人员、评论界、观众都是这样定义的。
人们在舞台交予的氛围中体味着甜蜜和幽默,在细腻的唱念做打舞中体悟许多哲思。
“除了演戏的人,更有那看戏的人,台上也好、台下也罢,只要你去看,去听去喜欢,便和我一样,终生都将陷落于对禁忌的迷恋与渴望之中,戏若是狐媚,你也是狐媚的一部分,如此一场,你没有赢,他们也没有输。”(李修文在他的《山河袈裟》里讲述着戏曲予人的魅惑)
如此甚好。
大部分观众比较熟悉小尼姑戏罗汉那一节,章华荣的《黄梅戏回娘家》里记下了余导当时的话:
在音乐声中,小尼扛着鸡毛掸子,左手拿着一块抹布,右手拖着扫帚上场,小圆场进佛堂,见一尊尊罗汉在佛香烟雾中的神态,亮相,唱“罗汉堂香烟缭绕长明灯火”,紧接着,快步为众罗汉掸尘、抹灰、扫地,造型亮相,以手代扇,边扇边唱“汗淋淋何不将法衣来脱”,她解衣扣,双手抓衣襟扇风,信步左走小圆场,欲脱衣,猛然发现众罗汉仿佛在盯着她,小尼一惊,右转身,急忙用衣襟掩盖胸部,左回头,又发现这边的罗汉也在看着自己,又急忙用双手掩衣襟,再定神细看,众罗汉还是原先的模样,小尼觉得好笑,害羞,接唱“面对这木雕泥塑我怕什么”,在伴奏声中,小尼慢慢地非常优美地脱下外衣,露出紧身的小袄,陡然,似乎又感到众罗汉又在看着自己,急转身,以衣掩面,使其心态变得外化……
导演现场讲戏如此详细,把技术和艺术糅合在一起,实现舞台上的出神入化。而聪明的杨俊完整地实现了导演的意图。
此戏第一次上演时,来自湖北省各专业戏曲院团的演职人员、北京专家、中央和省市新闻单位的记者、湖北省委省政府领导观看了此剧。专家、评论家们都说,这部戏真是好,满打满算,也只有四个演员,可满台都是戏,确实是一出爱情浪漫曲。
散场后,舞台设计戴真说:“这台戏把戏曲的唱做念舞表现得淋漓尽致,尽善尽美!”
评论家郑秀权说:“由于作者不大关注戏剧的社会容量,而是追求题材的戏剧性,并以温和的心态去捕捉人物的趣味,编织成一串串轻快的戏剧场面,加之导演和演员的高超技艺,使该剧成为一首人性的赞美诗,一首爱情的浪漫曲。”
一出场,便有不菲的口碑。
之后,此剧去台湾演出前夕,名称改为《双下山》。
组成《双下山》的几个折子戏《化缘》《思凡》《下山》都出自目连戏。目连戏是个复杂的戏种,它的包容性极强,可以涵盖多种艺术,是中国民间最受欢迎的佛教故事之一。目连救母的故事,衍生了目连戏、目连舞等艺术形式,还衍生了盂兰盆节、鬼节、中元节等节日。到今天,徽剧、川剧、汉剧、婺剧、昆曲、黄梅戏、桂剧、湘剧、京剧中还保留了目连戏中的《双下山》《盂兰会》《戏目连》《思凡》《定计化缘》等折子戏。在如今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劝人为善劝人尽孝,依然不过时,这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柱之一。
从这个意义上讲,《双下山》具有永恒的存世价值。
3
现在在网上流传最广的,是杨俊在《伶人王中王》现场表演的《双下山》,正好是“戏罗汉”这一节,真让人看得目瞪口呆。黄梅戏里竟然有这样的戏,又美又脆又甜又润。那一刻的杨俊,裙拖六幅汉江水,髻绾蛇山一段云,当真是美与爱的化身。
这样的小尼谁不爱呢?
那样的舞台形象是那样地甜美、娇憨。
这个戏入选了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11]。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所长王馗说,这是能形成杨俊风格的一个戏。
2020年年初评选时,专家们一致把这个戏视为杨俊的代表作,也是有鲜明特色的黄梅戏原创作品。经过仔细筹备,2020年11月26日,由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办公室、湖北电影制片厂录制,由著名戏曲电影导演朱赵伟执导,湖北省黄梅戏剧院和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联合演出的黄梅戏《双下山》顺利录制完成。这次录制,《双下山》原班人马都来了,原来的情境,原来的人,原来的感觉,除了余笑予导演已过世,其他都是“似曾相识燕归来”。
4
关于《双下山》,杨俊谈了很多。谈到艺术人生,谈到人生和戏分不开。
黄梅戏《双下山》里的这个小尼姑,她区别于传统。我感受到的小尼姑,就是我们黄梅戏里不可取代的这么一个小尼姑,她身上带着一种野性,以及小姑娘的那种青春气息,她没有被我们戏曲的程式所捆绑。
当年排演这个戏的时候,有人建议我向昆曲学习,师父(余笑予)坚决不让我去学,他说你要保留自己身上黄梅戏的这种泥土气息,以及没有被程式捆绑过的野性和没有被行当束缚的那种感觉。不能大一统。
为什么我们这个戏所到之处那么受欢迎?因为它充满着黄梅戏的那种清新,那种直白,那种透亮,那种自由和自在。
这个人物确实是透亮的,爱憎那么分明,小尼姑爱上了小和尚,就是爱上了啊。小和尚身上那种爱的朦胧,是启蒙性的,带着小和尚的情性。他们的爱是那么单纯,那么干净。
(笔者:那两个角色特别适合你俩,你看你的灵气阳光可爱,张辉的那个憨憨中透出来聪明。)
刚才说到人性的透亮,在这个戏里面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也把我自己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以及我身上的那份率真,全部附着在人物身上。人物附我的体,我附人物的体。
这次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是对地方戏的首届“像音像”,过去“像音像”是录制京剧,而这次黄梅戏只给了两家,湖北就是我,安徽是韩再芬,另外,晋剧是谢涛,共39个人。选择每个剧种里精品中的精品。我觉得蛮高兴,这部戏这么多年还存在评委的脑子里面。
从2008年最后一次演这个戏,到现在拍“像音像”,我也有十几年没碰过这个戏了,这是刚去黄冈时,真正的第一部戏,马上就是三十年了。感觉演起来还是那么舒畅,而且大家看完以后仍然那么惊喜,都觉得那么好看,这就让人很惊讶。有人说,像我这个年龄了,还有这样的眼神,还有这样的身段,还有这样的笑,模样里、动作里、眼神里面都透着一种纯真,大家都感到很难得,都说这太少见了。其实我懂得大家的感觉。这个戏魂附在我身上很多年了,我也因为这个戏拿了很多奖,丢下了这么多年,现在再演这个戏,于我来说,一切都是在唤醒,对我记忆的唤醒,包括对我身上每块肌肉的唤醒,唤醒我师父教我的时候的全部记忆,也在唤醒我的青春记忆。除了唤醒我所有的形体记忆,这次拍摄,还有对艺术的反刍。
这次拍摄,几乎是唤醒了我所有积累的经验和度过的时间,一切都活了。
就艺术创造来说,这个戏,真的是太好了。因此,我很慎重,按照我一贯的做法,先排练后拍摄。我就是要找回人物的感觉,毕竟我离开这个角色有些时日了,我和张辉也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合作了。需要磨合。
我的要求是原班人马,那个饰演老和尚的老师已经八十岁了,饰演老尼姑的就是现在黄冈艺校的校长,他们都来了,还有我的学生,我都要请回来。我特别不愿意凑合,(对待艺术)我一定要找到我最好的表达,除非实在是没办法,只要可能的话我都是很希望走向更好。
(笔者:动作语言是怎么出来的?)
纵观全剧,第一场去化缘,第二场是挑水。两个人在河边相遇,开始女思凡男思凡,最后双双下山,其实场次倒不多,但是脉络非常之清晰。
导演(师父余笑予)根据演员的条件,他去设计一些动作,所以你看到我在舞台上衣服一开一合,开合的节奏和动作,都是人物里面的,符合人物心理的。它比别的程式的动作,更加有语言,更加明朗,更加人物化。
你看我在佛堂里打扫那场戏。
打扫半天,身体自然就热了,热了我就要脱。只不过,这种表达,放在生活中,要让它更艺术化一点,而在艺术中,就让它更生活一点。大家都知道,庙里的十八罗汉都是泥菩萨,但在小尼姑的思凡中,在她的心里眼里,十八罗汉就成了活脱脱的十八个男人。这是意识流了吧?
(笔者:是的,我们戏曲中早就有意识流,并不比西方晚。)
她在数十八罗汉的时候,她就说这是十八个活男人。这罗汉,衣冠楚楚正襟危坐;这罗汉,敞胸露怀似疯似魔;这罗汉,行色匆匆风风火火;这罗汉,安安稳稳神态自若;这罗汉,慈眉善目唯唯诺诺;这罗汉,贼眉鼠眼偷偷摸摸;这罗汉,横眉立目像阎罗;这罗汉,眉清目秀似韦陀。还有非常可爱的数罗汉,这一个你为何用手儿指着我,夜深人静你不要动手动脚,这一个你为何用眼瞧着我,男女之间你怎敢暗送秋波。还有撒娇似的数,降龙的恨着我,伏虎的恼着我,长眉大仙瞅着我,大肚罗汉那个笑呵呵。你看,她喜欢就是喜欢,生气就是生气,完全是小女孩心理的一种外化。
在拍摄“像音像”时,别人拍出来的现场照片,都能看到我的日常都是在舞蹈,别人问,你跳的什么舞啊?在我来说,我也就是在重复小尼姑的身段表达。
这种身段表达,是挣脱枷锁挣脱桎梏后的那种自由,感觉自己终于像是龙飞于长天。你知道吧,就是一种自由,像小鸟对蓝天的那种向往。你看我的动作,就是飞翔的感觉。
说到身段表达。你看,师父罚小尼姑抄经,抄一抄就打起瞌睡,罚她打扫庙堂,打扫完了就累了。这里的小尼姑不是那种诚心想拜佛的人。她与小和尚不同,小和尚从小就被洗脑了,觉得这个庙就是他的天下。小尼姑是正值二八春时逃婚逃出来的,她对朦朦胧胧的爱是有意识的。最后小尼姑去抄经卷,她一抄就睡觉,一睡就梦到小和尚。到了梦中,两个人开始梦会,等梦醒以后,发现桌子上所有东西全部掉下去了,她就知道这一回要挨打了,就逃出了庵门,逃走时,把一串佛珠在手上甩啊甩的,肢体语言很现代。这个戏的动作和节奏(确实)是漂亮。
《双下山》让杨俊活了,活在戏曲史中。杨俊让《双下山》也活了,也活在戏曲史中,“像音像”工程将永远留下她的倩影。
她由此而永远活成了一个少女杨俊。
5
《双下山》自然是非常好的戏。在戏曲史上,很多戏之所以千古流传,倒不一定是承载了多么宏大的主题,也不是承担了多么大的社会责任,它就是一出与百姓贴近的可以调剂生活和心情的戏,看着,然后乐或者哭,然后有好的唱腔和好的情节,便可以一直流传下去。比如说京剧《春草闯堂》、晋剧《打金枝》等等。
《双下山》具备这些特质。后来,《双下山》在灯光、舞美等方面都进行了一轮修改,向时代靠拢,它至今仍活跃在黄梅戏舞台上,既是剧团的门面戏,也是剧团的吃饭戏,属于新时代黄梅戏的独特创造。
如杨俊笔记所言:
请时光定格在此刻吧,定格即是永恒。永恒里若有这静美的一刻,未来可能遭遇的种种劫难,便已得到了安慰与报偿。努力,不管成功与否,至少曾经美丽。
有了此剧,她便不是曾经美丽,而是美丽了一生。
她确实历经劫难,也确实有过静美的一刻。如《双下山》里的小尼姑,在这尘世间,留住青春和美。而她的努力都将会得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