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仙配》永远鲜活的幸福向往(1 / 1)

(传承之一)

哪一个青年没有思想?重要的一点恰恰在于人会设计自己的愿望,有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理想使人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因而当人实现这一愿望的冲动受挫,理想便使人痛苦。

——杨俊笔记

2021年初举行的杨俊从艺四十周年系列展演的第二场演出中,杨俊上演三个折子戏,分别是《天仙配·路遇》《夫妻观灯》《女驸马·洞房》。杨俊说,演出这三个戏,就是对自己黄梅戏身份的确认。

杨俊多次在各种晚会上演出《天仙配》,而《天仙配》是黄梅戏新世纪以来的经典和保留剧目,是黄梅戏中家喻户晓的名段。《天仙配》不仅仅属于黄梅戏,它还属于舞台,属于电影,属于历史,属于传说,属于爱情。

1951年,班友书将多种版本改编为《天仙配》,把董永由秀才改为农民,把七仙女由“奉旨成婚”改为“思凡下嫁”,丰富了戏剧情节。1953年,陆洪非改编全本为七场戏,这次改编有所升华,主要表现在主题提炼上,在原本颂扬至亲纯孝的基础上,将七仙女与董永的相遇情节进行丰富,歌颂他们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生活,鞭挞阻挠他们实现美好愿望的封建势力。改编后的《天仙配》成功塑造了善良憨厚的董永和活泼直率、温柔勤劳的七仙女形象。改编后的《天仙配》有几重特色:悲喜剧结合、双线结构虚实相生、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舞台上合理的程式表达。

安徽省黄梅戏剧团成立后,就着手排演改编过的《天仙配》,排成后在安庆首演。前文写到,1954年,由王少舫和严凤英主演的《天仙配》在华东区戏曲汇演中轰动上海,这个戏当时获奖甚多。

1955年,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根据《天仙配》的舞台演出本,由桑弧重新整理拍摄影片,石挥导演,严凤英、王少舫主演,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1949年至1955年优秀影片奖。1956年2月影片开始发行,受到了国内外广大观众的欢迎,《天仙配》也因此成为黄梅戏的保留剧目之一。

电影中的严凤英,眼睛里涌出大滴的泪珠,唱起来缠绵悱恻,委婉深沉。表演时,细腻自然,真情流露,很好地演出了一个聪明、诚朴、善良真挚的七仙女(吴组缃语)。这部戏成为严凤英的代表作,七仙女成为严凤英的代名词。之后的大多数剧团演出《天仙配》都是这个版本。

就在20世纪80年代,《天仙配》影片活跃在城市和乡村,伴随成人度过劳作后的夜晚,伴随学生度过寒暑假,那时候还是黑白影片。乡村的夜晚宁静,没有车喧马欢,只有树梢的微风轻拂,人们便在这样的影片里为爱情和虚幻的梦想唏嘘。人们记得董永的孝顺,当然更记得七仙女的善良。贫穷的乡村,人们都会希望自己也能逢着一个这样的七仙女,为自己织绢,为自己生儿育女,哪怕要经过抗争,才能收获圆满,也终归是凡人与神仙的不老情缘。城市的夜晚不算宁静,但也不是现在的灯红酒绿,电影散场了,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一样谈论着人仙之缘,似乎也在谈论眼下的婚恋观。

可以这么说,有多少个黄梅戏女演员,就有多少个版本的七仙女。不,不仅仅如此,加上其他剧种的,加上客串晚会的,加上票友,这个数字难以统计。

而我们当然应该或者必须要说的是杨俊版的《天仙配》。

杨俊在艺校时便学会了这出剧目。那时的学习,属于共同的初习,不需要创造发展,只需要完完整整地继承,这是我们戏曲还有那些传统手工艺,之所以传承到今天的一条路径。戏曲人一代又一代地把保留剧目完整地口传心授下去,戏曲才得以长盛不衰、百花齐放。不然,我们今天去哪里得知我们的传统原貌?

在继承的基础上,我们又是一代又一代地发展着。我们今天看到的戏曲剧目也不是元杂剧的原貌,也可能昆曲还保留了一些老剧目,而诞生于明末清初的梆子戏早已在革新的路上走了很远。

老戏老演,老演老戏,老戏新编,新戏演老,这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杨俊刚到湖北的时候,黄冈也刚刚成立湖北省黄梅戏剧团,这个刚刚上路的“新生儿”需要一出挂牌戏,而杨俊也需要一出戏在湖北站住脚。经过多番酝酿及讨论,剧团选定了《天仙配》,杨俊饰七仙女,张辉饰董永。大家都有顾虑,有严凤英和王少舫珠玉在前,杨俊的七仙女会是什么遭遇。时任团长的章华荣自有自己的主意,他仔细分析过:

第一,虽然严凤英和王少舫创造了一个黄梅戏的神话,但他们只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再看旧时《天仙配》,就综合艺术而言,还是有可以革新的地方的。第二,有杨俊和张辉两位好演员,杨俊扮相俊俏,唱腔甜美,道白清脆,表演洒脱,既能注重人物形体动作,又能着眼人物内心世界,有现代文化气质。张辉也是有青春阳刚之美的好演员,他们能胜任两位主角的演出。第三,他们可聘请一个强有力的创作班底。

所以,他们还是把《天仙配》作为湖北省黄梅戏剧团成立之后的打炮戏。

不过,回顾往昔,留下两声叹息。

一叹的是,自安徽的《天仙配》成为黄梅戏标志之后,《天仙配》就像魔咒一样,每次风吹草动,人们总想先用《天仙配》来搭建底座。这样的惯性也烛照进杨俊的内心,以至于后来她重起炉灶时,也曾想选择《天仙配》开启她的新征程。

二叹的是,杨俊对《天仙配》的理解。杨俊的笔记中夹着一些纸片,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她的感受:

所谓接地气的误区,接地气不是站在地上,不是直接照搬生活!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难的不是来源于生活,因为谁的创作都是来源于生活,难的是高于生活,高的意思是,以生活为素材,上溯到人性的高度,揭示出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恶丑!所谓贴近生活,其实贴近的不是生活,贴近的是人的心灵,所以《天仙配》虽然说的是神鬼之事,却那么贴近生活,接地气!

从这样对戏的理解中,透露出来的是杨俊的悟性。我们很多人,包括一些理论家,可能都不曾想过,《天仙配》的人神“未了情”是接地气的。有了接地气的心理启示,她的七仙女就是让人可感可亲近的,而不是真正的遥远的神仙。那么,他们的这一版也就能成功,也就能征服观众,成为他们的打炮戏。

大盘定下,随后便是具体操作。

杨俊那时候的排练很苦,在水泥地面上摸爬滚打,正是大夏天,每天汗流浃背地从日升到日落,从月升又到晨光熹微。杨俊说,她每天需要换三四次衣服。但她甘之如饴,这是一次艺术灵魂的蜕变,是一次向着理想的冲锋。

1989年10月7日,新版《天仙配》首演。

大幕拉开,祥云烘托下的七位仙子载歌载舞,从天庭窥视人间。人神的差异就在这窥视中瞧出端倪,那既不是天地富贵的区别,也不是身份悬殊的比较,而是对情爱的大胆向往和敢于冲破禁忌的勇气。七仙女渴望自由和爱情,私自下凡,和董永结为夫妻,织绢,偿债,陪伴,可郎情妾意并不长久,在一次次反抗后终被玉帝活活拆散。

那天的杨俊很投入,现场气氛极好。演出完毕,他们得到时任湖北省委书记关广富的高度赞扬,关书记用八个字来定位:天上人间,美不胜收。同时称赞他们老戏新排,别出心裁,为戏剧的振兴和繁荣走出了一条路子。

专家皆认为这是一次“表、导、演、音乐、舞美全方位的创新”。他们把原剧里的场景都用人来代替,槐荫树、天上白云、人间花草、土地神等等,都成了有感情、有性格、有生命的精灵,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当代的审美特质。杨俊利用这些年涉足影视得来的经验,演出了现代气质,她的动作比原剧更加有难度,演出了戏曲的程式美。

非常遗憾的是,那时他们刚刚到达湖北,并没有留下影像资料,我们无法看到当初的演出现场,也体验不到当时的华彩了。

但稍稍有一点可以庆幸的是,2019年湖北卫视播出的《戏码头》栏目中,总策划白燕升经过斟酌,邀请已阔别13年之久的杨俊和张辉再度合作,上演一出《天仙配》。这是白燕升在看到张辉登上《戏码头》演出,杨俊在台下一个角落哭成了泪人时,而萌生的想法。白燕升那时便有个愿望,他要让他们再合作一次。两位艺术家都答应了,戏迷们沸腾了,他们早早就期待着分开13年之久的“七仙女”和“董永”再次团聚。

舞台上,董永在侧幕里唱“含悲忍泪往前走”,七仙女在台上边舞边等待董永出场,七仙女几次三番拦住董永去路。七仙女的调皮,和属于少女的那种紧张、羞涩,又不得不这样地奔放,让杨俊演得仙气十足,青春萌动又可爱俏皮。这样的七仙女谁不爱,何况是又穷又悲凉的董永呢?这是著名的《路遇》一折,从明代青阳腔一直传续到今天的一折经典。

一折戏,可以让我们畅想全剧,畅想这一对金童玉女最初来到湖北的青春活力,畅想他们曾带着怎样的**站在舞台上。也正是因为可以畅想,反倒增添了别样的韵味。这是辩证法。

杨俊是美的,不论经过了多少年的时光淘洗,她的美丝毫不减光华。离他们当年演出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杨俊依然美丽着,这真让人“嫉妒”。那天的舞台下,观众的眼睛里是放光的。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期待。

而在杨俊那里,太多太多的往事涌上心头,仿佛漫天沙尘对一座城市的磨砺,仿佛长江对两岸高山的冲刷,往事并不如烟,只是把它轻轻地团拢来埋在心底了,并没有一刻忘记。

一直到今年年初,从艺四十周年展演时,杨俊带着年轻演员曹祝来、冯志刚出场,再次扮起七仙女,再次媚起来,再次可爱起来。

剧情还是一样的剧情,这次演出的内蕴却是不一样的,带有传帮带的意图,也在展示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的黄梅戏后备人才。此时的杨俊,在践行的是薪火相传的使命。

从很早的三国两晋南北朝,一直到明清两朝,到新世纪搬上银幕,《天仙配》活在历史中。从曹植到电影导演石挥,从不知名的扮演者们,到严凤英,再到杨俊,再到年轻的黄梅戏演员们,董永和七仙女活在文学艺术中,活在传统意识和记忆中,活在中华历史中。千年传统文化绵延不息,传承的脚步便不会停止。

《天仙配》的久盛不衰,在于它的文化意义,是人们对和谐宁静的田园生活热烈向往的表现,是对人民构筑幸福生活的哲学认同。这也是传承的意义。

再说一句,《天仙配》属于舞台,属于电影,属于历史,属于传说,属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