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生死轮回,几番跌宕(1 / 1)

这一年是1980年,杨俊进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

进剧团不久,也就是在1982年,剧团要到香港演出。

杨俊他们之所以能到香港演出,是有前缘的。

20世纪50年代,黄梅戏在安徽发展了起来。不仅仅在国内流行,还通过影片和唱片传播到了香港。当然,这样的传播要归功于黄梅戏电影《天仙配》。电影让黄梅戏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得更远,覆盖面更广。尤其是在港澳地区的放映,效果是空前的。那时港澳地区人人俱唱黄梅调,连著名歌星邓丽君都是唱黄梅调起家的。歌星、影星对黄梅戏的追捧更让黄梅戏家喻户晓。

到80年代初,杨俊、马兰他们一批人进入各级剧团。他们的加入,给黄梅戏补充了新鲜血液,强大的阵容,让安徽上下充满朝气和力量。这时,全国戏曲演出日益红火,黄梅戏演出更是盛况空前,各地黄梅戏剧团翻箱倒柜,把所有能恢复的剧目演了个遍,安徽全省从省到市到县有36个剧团(1981年的官方统计)在演出,就这也满足不了人们的精神需求。那时候,奔波看戏的人群成为一道风景。

有这样的氛围和铺垫,黄梅戏剧团到香港演出顺理成章。

1981年秋,在安徽省政府和文化部门支持下,安徽省黄梅戏剧团积极准备赴香港演出,意在打造黄梅戏品牌。演出的指导思想是“以著名演员为艺术指导,以中年演员为骨干,大胆起用青年演员在舞台上承担重任”。

去香港演出前夕,剧团把演出人员集中到三十里铺排戏。

杨俊看着同学们都带着练功服去排练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那时的她,常演的角色有《天仙配》里的三姐、《女驸马》里的小春红、《罗帕记》里的小汪锦龙,等等。凭她的机灵和才情,这些角色对于她来说,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驾轻就熟,很容易就能完成,没有得到心仪的角色,她不高兴,没有跟着去。

她在艺校时,是综合素质特别高的女孩子,是光束照着的中心人物,可是此刻,她却不复学校那样的光彩,命运的追光照的是别人。她不去排练,对同学有嫉妒心,心里难受,就去三十里铺周围的果园里待着。

有时候,只是望着果子出神。有时候躺在树下,看着阳光被树叶切割成许多细细碎碎的光影,想一些不想为外人道的心事。心里那种属于少女的不满像野兽一样叫嚣着,就要挣脱身子,挣脱被衣服包裹起来的听话和服从。说到底,这是少女时期,自己与自己的冲撞。

烦躁时,她就数果子,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数完这棵数那棵,一直数到果园的围墙边,一直数到夕阳落下时。心里的小野兽在数果子的过程中,变得委屈,变得不解。很难过的时候,她会把双手聚拢,接住从树叶边缘流下来的雨,还有早晨的露水,流下一些因为好强而从不向外人显露的泪水。

她想问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自己在学校时不算合群的学生,但她基本功很好,综合素质高,在艺校是高才生,是老师们手里的宝。不知谁说过,综合素质高的人去哪儿都吃不了亏,这句话,她记了一辈子,也始终让自己保持着学习的能力。

到了剧团的她,以为自己会像在学校一样,获得大众的关注,收集众人的目光,站在台子上,她就是中心,舞台会给她存在感。

可是,没想到,剧团和学校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学校的第一名和演出的第一顺位,是不一样的排行顺序。到了剧团划分行当后,多是青衣演主角,而小花旦只演二、三路角色,她没有一样是差的,表演、基本功、悟性、模样,她都不差,可还是不能成为主角。这样的反差,让她不服又委屈。她怀疑自己,是自己业务不行了吗?她说自己行,可怎么向剧团老师证明自己行?

她不服。

不服,怎么办?

不服,也只能在果园里数果子,看天看白云,看地看青草。也在果园里想着往事。

求学时,她是班里最小的学生。练功时,她常常头晕,老师会对千里迢迢来艺校看望的妈妈说,孩子活动量大,营养不足,身体差会影响成长的。多少年后,妈妈依然心疼地说,家里最对不起的就是小俊了,那时候,全家省吃俭用也得给小俊买麦乳精。这个没想着要生下来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是那么坚强。

她知道自己家里条件不好,从不向家里提要求,家里给买的麦乳精,她一次只敢吃一点,一桶要吃好久。

她还记得为了节约车费,偶尔还学着逃票。我们都知道,少年的荒唐都不是过错,这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那是属于少年才有的调皮和试着突破规则的尝试。

在艺校时,她酷爱练功,对于高强度的训练,从来没觉得苦。老师的教授,她很快就得要领,她还会被老师指定去给别的同学做示范。

“我是孤雁。”杨俊这样形容那个时候年少的自己。

一只孤雁,形单影只地飞翔在黄梅戏的天空下,沾湿了的翅膀,只能自己暖干,低回的鸣叫只有自己能听到,下雨了,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打伞。

这些,她都不能给家里讲,因为离开家的那一天,爸爸就说过,以后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果园里阳光婆娑的树影,接纳了杨俊的痛苦和不甘,也在某种程度上对她进行了治疗。

任何事都不会一成不变,人生亦然。有高山就有低谷,有沙漠就有草原,转机还是在杨俊低迷的叹息中来到了。

就在黄梅戏风靡港澳地区的氛围中,著名导演李翰祥不断地拍摄黄梅戏或黄梅调影片,先是黄梅调《红楼梦》,后又一口气拍了《玉堂春》《凤还巢》《红娘》《杨乃武与小白菜》四部黄梅调的影片,还有《貂蝉》《梁山伯与祝英台》等。1957年,他曾在香港看过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石挥导演的那一版电影《天仙配》,他觉得严凤英的扮相一点儿都不漂亮,但由于演技优异、表演细腻,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觉得美过天仙。他对黄梅戏是熟悉的,或者说,他对黄梅戏、黄梅调或者对中华戏曲是热爱的。

安徽省黄梅戏剧团正式赴香港演出时,杨俊还是那三个剧目三个小角色:《天仙配》里的三姐,《女驸马》里的小春红,《罗帕记》里的小汪锦龙。

他们到达香港的第一场演出就是《女驸马》,杨俊饰演小春红。杨俊和平时一样地演。但这次,奇迹发生了。

●《女驸马》(杨俊、马兰)中,李翰祥导演看中的小春红(左一)

那天,李翰祥于晚上七点零九分到达新光剧场,当时由香港演出团团长侯甸和安徽省文化局副局长余耘作陪。后来,李翰祥在他的长篇回忆录《三十年细说从头》里说到了这件事:

《女驸马》的舞台布景,设计得不错……前景的几条柱子不变,而将衬景略一移动,道具稍一更改就可以客厅变花园,洞房变金殿,还真是颇具巧思。饰演女驸马冯素珍的是19岁的马兰,由于年纪轻,当然扮相也就比严凤英秀丽得多。幕启之后的几句合唱,真是清脆悦耳。马兰在歌声中背影慢慢转正之后,紧接幕后的合唱,唱了几句闺怨,是叙事体的平词,乍听起来还真有些严凤英的味道。第二个出场的是扮演丫鬟春红的杨俊,据说只有16岁,扮相的甜美俊秀真像她的名字一样,加上口齿伶俐,动作活泼,一上场就把观众的视线全勾到她身上。倒也不是她故意抢戏,而是由于她特别打眼,既俏皮又调皮的缘故。

俏皮又调皮的杨俊吸引了李翰祥的目光。

戏散场后,杨俊正在后台卸妆,听到后台忽然像炸了锅一样,说是大导演李翰祥来后台了。她没有在意,她认为人家即使来后台,也是来找主角的,跟她没关系。

然后听到有人说:“杨俊,有人找。”

正在疑惑间,就听到有人问:“春红在哪?小春红在哪?”

杨俊低头嘀咕:“春红,春红不就是我吗?”

这时李翰祥已经走进了化妆间。“谁是春红?”

杨俊抬起头,羞涩地说:“我就是。”

李翰祥走到杨俊面前,一把将杨俊抱在怀里。在场的人都有点蒙,杨俊更是吓着了,浑身哆嗦。李翰祥看到杨俊的反应,知道自己把她吓着了,就轻轻地拍了拍杨俊的肩膀,对大家说:“我是李翰祥。”

哇,李翰祥,电影大导演,大家都知道的人物。杨俊也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继而就睁着明亮的眼睛,忐忑也渴望地望着这位黑乎乎的高高的大导演。

李翰祥看着俏皮的杨俊,轻轻地问:“你想拍电影吗?”

“想啊。”杨俊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好,过两天你就跟我去北京。”

“去北京?去北京干什么?”杨俊心里的疑惑摆在脸上,愣愣地问。

“拍电影啊。”李翰祥笑着耐心地回答。

团里的人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杨俊。杨俊羞涩地低下了头。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心里反复回响着声音:“你们老说我不行,只能跑龙套,看看,我能行吧?黄梅戏剧团甚至整个安徽省,我是第一个拍电影的人!”内心曾经有多失落,此刻就有多骄傲。

随后,李翰祥带着她和黄新德周游香港。杨俊在香港获得一种特殊的心理体验。她觉得香港那么美。

那次香港演出后,《文汇报》《大公报》等媒体纷纷赞扬,说他们安徽黄梅戏剧团是老演员“宝刀不老”,中年演员“造诣颇深”,青年演员“唱做俱佳”,黄梅戏“后继有人”。

杨俊他们这一批崭露头角的新人迅速在这样的大型演出中,成熟起来。“五朵金花”的赞誉横空出世,花香遍中国。

马兰、吴琼、袁玫、吴亚玲,还有杨俊,日后在戏曲界赫赫有名,如雷贯耳,摇曳生香。这是黄梅戏历史上,继严凤英之后出现的又一次高峰。人们把这段时期称为新时期黄梅戏的第二次**。

五个人,五个锋芒毕露的性格,日后上演出许多故事,让众多戏迷津津乐道,让多少媒体以挖到她们的故事为荣。

但这次演出,对杨俊的意义又是不一样的。她顶着“五朵金花”之一的赞誉,收获了李翰祥的青睐,她仿佛看见的都是鲜花,但命运总是这样啊,万里晴空总避不及阴云密布。

从香港回来,她应广州电视台导演刘炽之邀,出演了电视连续剧《飘然太白》中的杨玉环。之所以选中她,除了她的演技,竟是因为她能全篇一字不落地背诵《长恨歌》,而且就丰腴的形象和气质来说,都适合演杨贵妃。当时饰演杨贵妃,还是为那个时候很著名的石维坚配戏。石维坚主演的《天云山传奇》,全国人民都知道的。杨俊很高兴。为此,她又不顾形象去增肥,每天可劲吃,吃到吐,吐了再吃,增重几十斤之后,去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贵妃相遇。她研究剧本,她看史书,她去琢磨剧中人物。在创造角色这件事上,她一直是认真的,创作和舞台是她神圣的信仰。

●风华正茂的五朵金花(1996年)

李翰祥兑现承诺,带着19岁的少女杨俊到达北京,准备让她在《垂帘听政》里饰演丽妃。这部电影是中央主管部门1979年就批准拍摄的,期间多番变化,一直到1982年才开拍。李翰祥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剧组大腕云集,有刘晓庆、梁家辉等。

当时,刘晓庆、梁家辉、陈烨,还有杨俊,他们几个人的形象由此登上了《世界画报》的封面,整个安徽都轰动了。

对于这一切,杨俊兴奋得飘飘然。

一个不到19岁的少女,哪里经历过这些啊。当时的她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同时对即将到来的情况也毫无准备。

李翰祥看了杨俊饰演的丽妃样片之后,有点失望,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丽妃,丽妃应该是清瘦的,飘飘欲仙的,杨俊有点胖。不用说导演失望,杨俊自己看到样片中的自己,都无地自容,本来就胖,从宽银幕里映出来,更胖。这一点,从事过影视工作的人都有体会,本来人被拍进镜头后,就会显得胖,显得脸宽,有的人看起来好看,却不适宜上镜头,有的人平时看起来不好看,却很适宜上镜头。李翰祥不死心,那是他亲自挑选的演员,那是他看到的活泼娇俏的小春红,如果就此不用,实在不甘。李翰祥就让杨俊再试其他角色,拍出来一看,还是胖。李翰祥不断地摇头,叹息:太可惜了。

李翰祥始终没有对制片部门说杨俊不行。但杨俊还是从其他渠道得知丽妃的角色换了别人,真是满腔热情瞬间成灰,无地自容啊!

杨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东四宾馆的,躺在宾馆的**,泪水携带着委屈和屈辱,往外奔流。

天堂到地狱,只是一步之遥。真的只是从早上到晚上,从镜头到生活的那一步之遥。梦想、理想在一扭身之间,就成了果园里被蒸发的雾气。她不敢出门,也不想见任何人,她就在宾馆的**,眼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出门又回家。时间这会儿是箭是刺是刀是每一件武器,扎在心上。

这个遭遇磨去了她所有棱角,她的精神瞬间就垮了。

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当多数孩子还在享受父母的疼爱,享受家庭的温暖之时,她却已经遭受人生重大抉择。

有一天,她去了颐和园,坐在昆明湖边,面对着柔柳碧波,她的痛从湖底下涌上来:我该怎么办啊?留在北京吧,没有亲朋好友,没有背景关系。回合肥吧,当初那么兴冲冲地离开团里,此时这样回去,别人若问起来,怎么说?什么样的说法都能猜到。

一试镜就被淘汰了,丢人现眼啊!

电影明星回来了,什么时候可以看你演的电影啊?

你们不知道吧,原来她被淘汰了才回来的。

哼,你不是离开团里了吗?连小春红也不让你演了。

人们可能会说出的这些话,像风一样,从杨俊的两耳吹进去。杨俊的脑袋像针扎一样地疼,她捂着脑袋低下头。

人言的可畏,可以打垮一个人,甚至杀掉一个人。

杨俊钻在自己的灰色情绪里,看着湖面想跳下去。在她的老家当涂,诗人李白就在采石矶边投身大江,捉月而去,挥去滚滚红尘的风云变幻,沐浴着千秋万代的无限荣光。就在她脚下这昆明湖边,也站过学者王国维的身影,王国维是为那可预知的变局而殉身。

可她不是李白,不是王国维。

站在湖边的那一刻,所有的过往都像过电影一样,一卷卷胶片迅疾地掠过。她想起那刚硬不折的父亲,想起柔软慈祥的母亲,想起给自己做了红棉袄送自己上学的大姐姐,想起无话不谈又爱又敬的哥哥,想起在自己背上度过几个春秋的小姐姐。如果她走了,谁来替她孝敬父母?谁来偿还大姐姐的爱?谁来代替小姐姐走天下看世界?想啊想,她犹豫了。那许多的爱都还没来得及付出,许多的孝还没有去尽。她不能走。

看着湖水中的倒影,看着自己映在湖水里的并不清晰的脸庞,看着周围走过的年轻男女,她的求生欲上来了。只要内心选择生,就会有一重一重的婉转。一个小念头在这个思维的空隙间跑出来。她在想,李翰祥导演否定的只是我上镜的形象,那他当初把我从众人中挑出来,不是因为我有演技吗?演戏不是要看重演技吗?可傍身的主要成分并没有丢失啊。胖,我可以减肥,这是可以轻易达成的目标啊!想通了,杨俊就在泪水中笑了。

她决定:我不回合肥,我只要瘦了,我就有机会。又是从地狱一步到天堂。这一步,不是外界给予的,而是小杨俊自己走过来的,她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成熟和坚强,踏过了这一步。

●在《西游记》里饰演白骨精幻化的村姑

她给自己在风雨里打伞。

杨俊家里,有许多她的照片,一帧帧的,从小到大,可以看到她的成长。杨俊妈妈说,他们知道这段经历,那时候担心极了,生怕她想不开,但又不敢问。说着说着,妈妈就哭了。

煎熬、等待、苦楚、失望、难过、悲伤,她经历了所有的情绪转折,但她又不想或不能、不愿放弃,她不甘心啊,于是她选择留在北京,寻求拓展的机会。

天无绝人之路,终于在9个月后,她等来了《西游记》剧组的召唤。

杨洁导演看过她的戏,就是赴港前在北京的演出,那时候她的三个剧目都看过。杨洁导演说过,这个演员,一定要用一次,于是就选中了她来演白骨精幻化的村姑。她喜欢《西游记》这个大家庭,这里有许多戏曲演员,如师徒四人中的六小龄童、马德华,还有杨春霞、左大玢、赵丽蓉、高玉倩等。杨洁导演是有慧眼的,选角色一定是演员与角色精神上的贴近,所以,时隔多少年,这一版的《西游记》都让人百看不厌。杨洁导演把戏曲演员用了个遍,杨俊觉得这里像自己的家。她终于找到了重生的感觉,她的希望她的梦想都在“白骨精”身上重生。后来,白骨精被现代人赋予新的意义:白领、骨干、精英,这也成为杨俊的人生写照。

●与杨洁导演一起

她终生都感激杨洁导演。2017年4月,杨洁导演离世后,她在朋友圈写下这样的话:在我事业最低谷,是她把我从尘埃中拉了起来,让我找到了自信,没有丢掉自己。祈愿杨洁导演一路走好。

是这一版每年都会播出的经典电视剧,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杨俊。远比她演黄梅戏更出名。

是这一版的电视剧,留住了当初的影像,我们看到那个村姑,看到喜悦的、狠厉的、调皮的、勾引的各种眼神,我们就知道她多么会演戏。

也是这一版的电视剧,为她带来了更加广阔的机遇,她找到了另一片天空。

后来,她开始减肥,一直瘦到今天。

那一年,《红楼梦》剧组也选中了她饰演平儿一角,只是因为她和袁玫只能有一个人离开团里,那时袁玫去了,她又错失了一个机会。

她总结这一段,认为这一段经历对于她极其重要,上过高山,跌落过低谷,这样的飞升或降落,磨砺了她也锻造了她。她感激每一个让她成长的人。而成长的过程就是要经历阵痛的。

她真诚地说,有这样的磨砺,要承认是自己没准备好,虽然有了影视经历,自己对表演还是储备不够的,只是模仿,而未成为自己,还在偶然王国里打转,未找到自己艺术的必然王国。

她说,人真的不能怼天怼地,只应该怼自己,但凡不如意,一定是自己没有准备好,而许多事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

这几年光阴,和《天仙配》一样,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忽然甜蜜,忽然冷酷,忽然晴空万里,忽然雷霆闪电,聚也有,散也有,真是在仙凡之间历练。

有痛苦也是好的,证明我们活着。

电视剧之后,漂泊的杨俊渐渐地又找回了自信。

那个年代的人还是很看重自己的金饭碗的,没有戏拍的日子,也不能天天在外漂着。总是得回去,尽管,心已野,也得遵从规则,回到自己的单位去,做一个公家人。即使痛苦,也得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定势,那时还不能想象,到了今天,公职已不是唯一的选择,人们可以有无数个人生走向。

回单位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演演小角色,跑跑龙套。但此刻的杨俊,已不是躺在果园数果子的杨俊,她内心里的小野兽已经被《西游记》牵跑了,《西游记》就是降妖伏魔的。她经过那种天上地下的穿梭和折磨,内心已变得强大很多。

她相信,配角也有光彩,命运之神随时都会扑扇着翅膀飞过来。

在等待的日子里,回忆过往,她清楚地知道,几个电影电视剧的导演都是看了她的表演才决定和她合作的,一年之中,她迎来了这么多次机会,正是因为舞台。悟到这里,就像阴暗天空那一瞬间的闪电,“哗”的一下照亮了她的身心内外,她感知了从里到外的通透,她明白,她的根还是舞台。

这个时候,她非常清晰而准确地探知自己的根在哪里。

其实,人生每一步路都不白费,杨俊因为影视经历,等来了自己的《孟姜女》。

20世纪80年代,把戏曲搬进电影,是时尚,几乎所有的好戏都拍成了电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要拍《孟姜女》,导演在安徽选演员,选中了杨俊。外形、气质、精神、表演经验、与角色的贴合度,杨俊都是合适的。

为什么会选中她呢?很多人都会问。《戏苑百家》里,白燕升代替观众问出这个问题。

●杨俊、白燕升合影

那时导演去团里选演员,大家都是要做小品的,杨俊不。她不想参与这样的竞争,她愿意选择孤独,也因为她已经有从事影视的经验,她内心的小骄傲就冒头了,你们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便不用。杨俊说自己那时候还是有点盲目自信。导演说她,你不做小品,怎么能证明你能行呢?她说,我就是行,我有笔记,我把所有的表演心得都写进笔记了,你可以看笔记。

最后,虽有波折,还是选定了她。

可是一试唱,导演有点不满意,想让她的同学吴琼配唱,杨俊也认为这样很好。吴琼是舞台剧《孟姜女》的主演,一向又以唱功见长,导演的要求合乎情理,那时候拍出的戏曲电影经常有甲演乙唱的情况。但这样的合作对杨俊和吴琼来说,却是挑战,她们有自己的标准和艺术追求,她们也看重彼此的友谊。

吴琼支持杨俊自己唱,吴琼找出自己舞台剧里的录音带全部给了杨俊。后来,吴琼把这段经历写进了自传里,吴琼说:“我觉得这次要咸鱼翻身了呢,谁知道还不是。杨俊来找我,我不配唱,但我支持杨俊自己唱,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我们的友谊经受住了考验,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那一刻,杨俊想起了她们的过往。她们同时到安徽省艺术学校求学,她们在宿舍里住上下铺。小小的她,和住在上铺的小小的吴琼,用现在的话就是“相爱相杀”。她们有过快乐,把平时攒起来的钱凑在一起,去吃她们向往已久的小笼包,那个时候的小笼包,不仅仅有香味,还有她们一筷子一筷子地夹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又相互对视着吃的那种满足和开心。她们也闹过矛盾,杨俊不让吴琼踩她的下铺下来,总觉得自己铺好的床被不能被踩坏,两个人免不了争执。其实,争执的原因是什么呢,很多年过去,想都想不起来了,可那时年少,就是互不相让。她们在成绩上飙劲,互不服输。就连在练功这一事上,都要拧着劲,谁要是去练功不喊对方,对方绝对会埋怨,她们都怕对方超过自己。杨俊总是给上铺的吴琼写字条,说她的不满,说她的生气。杨俊说,这也因此养成了她用字条和人交流的习惯。她们的相爱相杀,结果就是以并列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双双进入安徽省黄梅戏剧团。

●杨俊、张辉版黄梅戏电影《孟姜女》(1986年)

那时候的时光,想来多么美啊,多么让人留恋啊。怀揣着这种感动,不擅表达的杨俊暗暗地记下这样的友谊,如果有机会,一定以友谊相还。两个个性如此之强的人,竟也一直维持着友谊,并把对黄梅戏的热爱坚持到最后,真是难得。

人是需要朋友,也需要对手的,不然,江湖多么寂寞。

多年后,杨俊参加《伶人王中王》的比赛,吴琼知道后,赶到现场去声援,节目里讲到了这个细节,大家都被这样的故事温暖着。人世间,同性的爱,也是必需的和美好的,犹如一道光亮,能照亮彼此,也照亮周围的世界。

吴琼支持杨俊自己唱,杨俊自己行不行呢?

《孟姜女》的作曲时白林[1]给了杨俊27天去练唱。

机会来了,但是怎么下手,杨俊还在踌躇中。

这时,时应远[2]说:“把杨俊交给我,给我二十天,我让她唱好。”众人不相信,为这两人捏了一把汗。

时应远对其他人说:“杨俊不是唱不好,是因为脱离舞台的时间太久了,近几年都搞影视去了,嗓子生涩,不灵动,当然唱得不好听,我们都知道应该曲不离口,你问杨俊这两年她练过唱没有?”

时应远老师说出了问题的实质,这也是杨俊必须面临的对自己的拷问和挑战,作为戏曲演员,要回归舞台,唱念做打,唱排第一,必须拿下“唱”这个关键才能不负众望。

已经两年没开口唱的杨俊,虚心地静心地接受时应远老师对她的**,她在心里发狠,起早贪黑地练唱,不要命地练唱。二十多天后,杨俊一开口,导演和作曲时白林相视一笑,频频点头。导演满意了,时白林满意了,当下决定,《孟姜女》电影就由杨俊演,杨俊唱。

杨俊做到了,自己演,自己唱,做了一回自己人生的大主角。由此,杨俊感激时应远老师,那是自己声腔上的引领者。杨俊也感激时白林老师慧眼给了她机会。

几十年后,杨俊在朋友圈写下这样的话:当年如果不是时白林老师首肯让我唱他的黄梅戏《孟姜女》,我现在在哪,还干没干这行都不知道呢,感恩时老对我的培养,感谢那一口人参水对我的救治。

一口人参水是咋回事?

关于这个问题,杨俊说,当时她演唱晕倒了,之所以这样,是来自于压力,来自多日来没日没夜地练唱,在录音棚录到最关键的《哭城》一段时,这个自有黄梅戏以来少见的难度极大(两个高八度)的唱段,唱了一遍又一遍,那时候录音不是分轨,是同步录音,需要全体人员配合,有一点点差错就得从头来(不论是谁的差错,都得全体从头来),一遍遍地练唱,尤其是唱到《哭城》那一段时,唱着唱着,终于体力不支,唱晕了过去。大家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是时白林老师拿出了珍藏的人参,泡水灌给她,才让她缓过来。

我们在她从艺四十周年庆典时,听到了她很美的唱腔,可哪知道她曾经为此付出的是怎样的艰辛!

命运也是看人去锻造时运的,你强势,拿命去换,它就会示弱,所以命运是一道哲学命题,只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孟姜女》电影拍成后在全国播放,深受观众喜爱。影片曾经送到新加坡参加影展,也获好评。杨俊凭借这个电影锋芒初露,声名远播,从此奠定了她在黄梅戏中的艺术地位。

杨俊说,《孟姜女》是一部“招魂”的戏,她不仅仅是自信回来了,她的奋斗、她的信念、她的爱,都回来了。那个曾经活着没有戏演就像“死去”的人真正地活了,心魂都活了,她漂泊的心不再漂泊,她未曾落地的脚真正落地了。那些日子,她感觉到,这辈子能碰到《孟姜女》,真不枉人世走了这么一遭。

在此之前,她的人生伸出多个枝杈,却在《孟姜女》这里归为一点。《孟姜女》就相当于杨俊人生的里程碑。

通过这部戏,她奠定了自己的表演风格,那就是美和真情。

如果说,艺校的五年,是黄梅戏滋养了她,她所经历的苦难都是为黄梅戏准备的,这部电影就是安顿她灵魂的,她被“招魂”,回归黄梅戏。

最初的选择决定了一生的道路。而更大的转折,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