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涂,坐落于安徽东部,处于长江下游东岸。
这个小城,追根溯源,源于古涂山氏国,《尚书·益稷篇》就有禹娶涂山氏女的记载。后又取地处临淮涂山之意,有了当涂之名。
当涂不是一般的县,算来已经有2200多年的置县史。历史上曾为宋代太平州,明清太平府,清代长江水师、安徽学政署所在地。当涂的自然风光、历史人文吸引着历史上的文人墨客在此停留,先后有600多位诗人在这里写下诗文。南朝谢氏家族中的谢朓,称当涂为“山水都”,这位当过官,最终还是做了文人的人,用这样三个字为当涂的胜景背书。来自唐朝的、咀英嚼华惊神泣鬼,口吐半个盛唐的、偏爱在诗酒月之间漫游的李白,7次游历当涂,写下56首绝唱,死后长眠当涂青山。还有那首“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也是北宋李之仪为当涂写下的。
小小的当涂,尽管从国、郡、府一路缩小至县级建制的地方,却是大大的文艺故乡。
当涂,以千年的风情孕育地域文化,李白的加盟又让当涂的文化带有丰沛的诗情,带有对月亮的亲近和追寻。当“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歌动白伫山,舞回天门月”“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吟哦之声。一声一声浪千叠的时候,当涂在呼唤一位代表当涂文化的现代人现世。
当涂在等,安徽在等,黄梅戏在等。就在这样的一个小城,1963年11月,杨俊带着这样的脉动出生。
她守着青山,在青山下读书,在青山下玩耍,在青山下长大。
杨俊曾笑着说,小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在家排行第四,在她出生之前,家里已经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中国人自古重男轻女,哥哥在父母心里自然是重要的。大姐姐是家里第一个女孩,出生便带有父母的宠爱,小姐姐由于患有小儿麻痹症,也惹人怜爱。
因此,她的到来并未给家庭带来想象中的快乐。父母曾说过,她不是他们计划中想要的孩子,这就让她有了多余的感觉。当然,这并不是说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实际上,父母所给予她的宠爱,一分都没有少。当时的情况是由家庭条件决定的。
小杨俊刚出生时,我们国家刚刚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人们还没从这样的困窘中走出来。杨俊所经历的贫穷和饥饿,所经历的苦难的童年,都是全国普遍现象。
她的父亲是当涂县农林局的干部,哥哥和姐姐需要上学,只能随着父亲住在城里。母亲带着她和小姐姐在青山林场看林子。于是,一家人两地分居。
她从记事起,就记得和父母睡同一张床,每晚她在似睡非睡之间,听到父母所谈的话,都是该问谁借钱。他们家当时应该欠了不少债。她看的听的都是人间的不幸、生活的不易。
她温柔地说,她是代替小姐姐看世界走天下的,她身上有两个人活在这个世上的使命。
为了让她能照顾姐姐,父母让小姐姐留级,和她同班同级,她背着小姐姐度过了童年。她记得,她小小的背上,总是有小姐姐残疾的身子,她背着小姐姐走路、上学、放牛、喂猪,仿佛她生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小姐姐。为了保护好小姐姐,她没少和欺负小姐姐的人打架。那些男孩子欺负小姐姐比欺负她更让她难受,这是不可以的,每次她都会攥紧双手,在心疼得不行的时候,伸出拳头去。为此,在学校打架,她也是出了名的。也是这样的家庭和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养就了男孩的性格。
小姐姐杨林在她们上学的校园里,看着葱茏的树木,说,是小俊妹妹背着她上学放学。说这话时,小姐姐的神情是带点儿骄傲、怀念、怅惘的。这时候,旁边的大姐姐搂了搂小姐姐的肩。她们姐妹间的温暖是自然而然的,就温馨地“泄露”在眉目间和肢体动作上。她们原来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出了学校的后门,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到了。
●杨俊和父亲
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父亲很刚,一点儿不柔软。中国古话讲得好,刚则易折,父亲一辈子不求人,也因此给他们留下了自尊坚强的品格。
用她的话说,刚强的父亲给他们留了一笔财富,这个财富的名字叫“自由的根”。这“根”的意思就是能去哪发展就去哪发展,只要能出人头地。父亲心里的世界很大,教会他们奔向无限的可能。后来,是父亲亲手把他们送出当涂,让他们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因为父亲,兄妹四个都成为心里长牙的人。用小姐姐杨林的话说,他们兄妹几个都在努力经营自己,在各自岗位上做出了不俗的成绩,这一点很让家乡人敬佩,这都归功于父亲。
母亲善良能干,给了他们温柔和绵善。
父母的品质在杨俊身上兼而有之:既刚也柔,既坚强亦绵善。
他们的生活质量一点儿都不高。父母工资低,有点钱还要给残疾的小姐姐和双目失明的奶奶看病,所以总是捉襟见肘。家里多一个人就要多一份口粮,因此,等杨俊到来的时候,家里情况就更紧张了。套用一句流行语,是贫穷限制了发展,是贫穷导致了童年的感受。到现在,她都没有消费观,也不爱吃零食。这样的她,一生都对小人物存着悲悯之心。小姐姐说,小俊只要看到乞丐就会给人家钱。
●杨俊小时候
这样的善良本质,伴随她一生,她一生都没有丢掉她的本真。
杨俊看着家里的情况,在很小的时候就立下志愿,她要出人头地,她要改善家里的生活。
虽然,那时他们并没有过上多少好日子,却让他们全家更懂得亲情的要紧,懂得血缘的可贵。
在她看来,苦难的童年也不是一无是处,不管是母亲怀着她时,还是她长大一点跟着母亲看林子时,有一样是不缺的,那便是水果。每当有水果落下来,她们便会捡来吃,由此便养了一副水果般的好皮肤。
后来她知道,父母是宠爱她的,只是在生活重压下,没有表现出来。父亲的爱深沉,母亲的爱绵柔,伴随着她生命的每一个阶段。
小学那几年,她是班里的文艺队长。爱唱爱跳,学什么都是一触即通。她是学校的脸面,经常被老师带出去炫耀。成绩也不错,只有考试或者比赛,能让她找到自信和快乐。世界是公平的,此处有彼处无,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她的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平衡,用智商去弥补生活的不足。而且人在哪个方面着力,哪个方面就会有成果,天道酬勤。
杨俊记得,到她小学毕业的时候,家里还有债务没还完。这样的重压,让家里人早早地寻找出路。
当年的当涂,要离开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兵,二是文艺。
哥哥当了兵。
当个女兵是她的第一梦想,但是当兵的要求太多,并不是有志愿便可以,尤其是女兵。当不成,就退而求其次,从事文艺。
适逢安徽省艺术学校来当涂招生,小学老师带着她去考试。当涂考完,她的各项表现都很让招生的老师满意,随后负责招生的老师们还需要看看父母的身高以确定她能长多高(这时父母才知道她要考试)。看到她的父母个子都高,招生的老师们放心了,断定她以后还会长个子。就这样她被选上了。
选上了还要到芜湖地区去会考。这次会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从千万人中挑出寥寥几十个人,难度可想而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这是成千上万个家庭的出路。对于平民百姓,这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从他们这一届开始,学费全免,还有两季练功服。对于杨俊这样的家庭来说,则不仅给家里减轻了负担,还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不仅仅她经历的这次考试是如此,那个年代,戏曲兴盛起来,全国各地都在为戏曲培养人才,所有的艺校或戏校招生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父亲带着她到芜湖去。
可是看着别人考试,父亲却犯疑了,那么多考生,别人会唱还会动作,而他家小俊只会唱,也没学过动作,这咋办?父亲着急了。当年去考试的人里,还有一个叫张辉的男生。张辉的母亲许桂兰是郎溪县皖南花鼓戏剧团有名气的演员。一辈子不求人的父亲为了他家小俊,还是去找了张辉母亲:看看能不能为我家小俊设计一个动作啊?张辉母亲答应了。也许是这一次小小的相遇,让张辉母亲记着杨俊一辈子。那时候,张辉母亲断定,这个孩子以后一定有出息。多年后,杨俊成名了,张辉母亲依然会说,谁也没有小俊演得好啊!
考试的时候,杨俊唱的是儿歌《我是公社小社员》,还有电影《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歌。她在这方面有天分,虽然这两首都是歌曲不是戏曲,但她考的成绩一样不差。
考完回去,又等了半年,最后险险地,她被安徽省艺校黄梅戏班录取了。
●绿树成荫的“当涂站”
1975年,未满12岁的小杨俊从县城来到省会合肥,到安徽省艺术学校报到。
她还能记得11岁多的自己,拎着行李,从安徽当涂县的小火车站踏上未知的漫长的行旅。那个小小的火车站,是低矮的平房,门上有“当涂站”三个字,两边绿树成荫。如今的小站不禁让人想起崔健的那一首《站台》,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每一座车站都是水流中的孤岛,只能作为故事的开始,只能寻找另外的空间延续。每一个从车站走出的人,命运都会不再相同。
那个小车站,对于他们家人来说,有着特别的沧桑记忆,家人无数次地去那个小车站送自己的亲人和友人。小姐姐说,车站送别,是他们家的一道风景。
当时和小杨俊同时离开家的还有她亲爱的哥哥,这是杨俊和哥哥上演的属于她人生的第一出“双下山”(杨俊的代表作剧名)。
从离开那时起,杨俊便是孤独一人闯**,风雨兼程。
在艺校的日子,她很快乐。
她学的行当是刀马旦,兼习小花旦。她刻苦练功:圆场,拤腰,云手,翻身,飞脚,蹲跳,拿顶,下腰,前桥,后桥,毽子,弹板,一项项,她不厌其烦地练,汗水流在训练场上。她在心里暗暗地长牙。这些功夫没有白练,这让她在日后的从艺中如虎添翼。除了做功,唱功、念白,她一样也不敢懈怠。在一年年的竹子拔节一样的成长中,她出落得有模有样。她除了自己的专业学得好,还是美术系的模特、音乐系的报幕员,等等,她像一道光,穿梭在学校的斑驳树影中。
艺校那五年,她就像果园里的叶片一样,疯狂地吸收着水分,变成自己的叶绿素,然后,向着太阳倔强地生长。她仿佛窥见了舞台上散发出来的光亮,仿佛听见了黄梅戏对她的呼唤,那是她命定要终生奋斗的地方。
●在艺校苦练基本功
冥冥中,她天生属于舞台,属于戏,属于表演。在学校,她仿佛找到了实现梦想的地方。
那么美,那么好。
美好的是她的成长,美好的是学校留给她的感觉。
五年教育,五年成长。五年岁月如天上流云,一闪即逝。最终杨俊以全班第一名的毕业成绩毫无争议地留在了省城,进入了安徽省黄梅戏剧团。
苦难的童年,五年的小学求学生涯,再加上五年的艺校训练,小杨俊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成长为《双下山》里的小尼姑一样的青春浪漫、甜美娇憨的模样。
杨家有女初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