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多数中国文人士大夫一样,在出处进退、用舍行藏上,李商隐秉持着“达则兼济,穷则独善”的信条,但“独善”的前提是“兼济”,退守“江湖”之前必须先进“庙堂”,这是儒家为每一个士子提供的立身处世的基本法则。
要走少有人走的路,需要资本。李商隐无法任性,也没有资本,他甚至比任何人都需要认同这一法则。一个寒门弱族、幼年丧父的家中长子,没有选择的自由。
对一般士子而言,如果高高的庙堂安放不了自己的理想,逍遥的江湖倒也不失为一个心灵的放牧地。
他们桌子上摆着“四书五经”之类的道德文章,枕头底下,则放着老庄。得志了,便高视阔步地去治国平天下;失志了,便回到陋室,做一回化蝶之梦。梦醒后,齐贵贱,等生死,则眼前所见无不是四通八达的康庄大道,身旁也无不是周行不殆的造化之机。
李商隐从没有到过江湖,他一直在仕进之路上,奔波辗转。他没有做一个隐者去逃避,也没有做一回庄周去超脱,他一直在这条仕进之途中追逐并承受。
为了跻身于庙堂,为了铺好通往庙堂的唯一的(对他而言是唯一的)进身之阶,他考了五次科举。
大和五年(831),20岁的他,带着对自己才华的自负和自信,初入考场,不中。
大和六年(832),21岁的他,在蛰伏一年苦苦磨刀后,带着无畏的年轻的信念,二应礼部试,不取。
大和七年(833),22岁的他,以再接再厉的坚韧,三应进士试,不中。
大和九年(835),24岁的他,在休整了一年之后,四应进士试,不中。
每次考试的机会都来之不易,都来自幕主令狐楚对他的帮助和恩情。如果施恩和受恩者之间是不对等的,对受恩者而言,无论施的一方在乎不在乎,他已经产生了亏欠。而亏欠,意味着依附,意味着不能自主。
开成二年(837),26岁的他,在令狐绚给予的一个天大的人情下,五应礼部进士试,这次他终于得中。
人生的初步追逐有了结果,理想和期望似乎有了落脚点,但这个基点如此脆弱。
如果你有强大的人脉和背景,如果你熟谙名利宦途的生存法则并在其中如鱼得水,如果你有遇圆则圆遇方则方而不问初心的性格,那么,恭喜你,你真的找到了一个好基点,此后的仕进之路大体会一帆风顺。就像幕主之子八郎令狐绚一样。
可他除了才华和梦想给予的自负,除了寒微的出身和别无选择的依人作幕给的自卑,除了寄人篱下形成的敏感与急欲出人头地带来的强烈自尊,该具备的条件,他竟然一样也没有。
他的追逐之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坎坷。他在朝廷的为官之途如何?
839年,初入秘书省任校书郎,官九品上阶。在这个微末的位置上还没有坐热,他被改授弘农尉,被挤出了京城权力中心的他,官阶反为九品下阶。
840年,在县尉之职上做了一年多的他,因不识官场规则,忤逆上司。他一气之下,欲撂挑子走人。
842年,再入秘省,却因母丧丁忧三年。845年,三入秘省,任由党争形势是有利于他还是不利于他,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换血际遇中,他永远是一个局外人,被排挤在远离权力中心的边缘地带,独自忧伤。
851年,40岁的他放下自尊去求令狐绚,补得一个太学博士的冷官闲职,而此时和他一起读书的令狐绚即将拜相。
856年,45岁的他,离他的生命结束只有二年的时间,他做了生平中官阶最高的盐铁推官,而这一切也得依仗幕主柳仲郢的恩遇和施舍。
他的庙堂之梦,一直在瑟瑟闪烁,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离他“欲逐风波干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的理想那么远,离他“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城隍”的豪情那么远,离他“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功成身退之高境那么远。
庙堂的路不好走,迂回入幕,飘泊天涯如何?
飘泊是为了回归,以更漂亮的姿势回归。同时,也是为自己受辱的自尊和受挫的仕进之路找到新的突破口,为了这个初衷,他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放逐。他的一生,除开短暂的盘旋试探性的入幕,正式入幕有六次之多。
入幕一方面是继续他的仕进追求,一方面是由于幕主对他的恩遇和信任,虽然无法从根本上摆脱依附的命运,但比起在京城宦途上的翻云覆雨和格格不入,他显得更为自在,自由。
从829年初识令狐楚至837年令狐楚病逝,中进士之前的李商隐,一直断断续续在令狐楚幕。在令狐楚幕中,他有“将军樽旁,一人衣白”的自负与自卑,也有“人誉公悯,人谮公骂”的恩遇和信任,可这一切在成就他,给他一个安身立命之地的同时,也为他后来无心陷入党争埋下了祸根。
833年到834年,他人崔戎幕。也是宾主相得,“此时谁相赏,沈范两尚书”,对幕主的知遇之恩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崔戎却忽然病故。刚得到,便失去。他的追逐再次失去了依托。
838年至843年,他大部分时间在王茂元幕。他收获了幕主的信任,也收获了一份爱情。身兼幕僚与女婿的双重身份,他“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翁婿相得。可他的自尊与清高,让他没有借机攀援这棵大树,爬上高枝。他在原地踏步中,没等来希望,只等来了生命中的又一次失去。843年王茂元病逝,幕僚星散中,他只能再谋出路。
847年至848年,他追随郑亚,入幕桂州,在远离家乡和京城的地方,“万里悬离抱,危于讼阁铃”,飘泊的苦和怀乡的忧还没有来得及安放好,幕主被贬往更远的循州。他的前路更是漫漫而迷茫了。
849年至851年,他追随卢弘止,入幕徐州。他以为这是他生命中的一次跳跃,他怀着欣喜的心情,“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一路奔赴。幻想和振奋还没有燃烧成烈焰,便随着卢弘止的逝去,再次熄灭成空。
851年至855年,在人生理想最后一次闪耀出回光返照的火光之后,他以无所求无所谓的心态,追随柳仲郢入幕梓州。“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此时他妻已故,家已散,残躯虽存,心已渐冷。
六次入幕,他的才华和幕主的赏识,只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活路,却从没有给他一个振翅高飞的出路。
庙堂无望,江湖飘泊,他一生的追逐竟然是一个不断下坠的弧线,他穷尽一生追求的仕进理想不过是一个渐渐失色的苍凉的梦。
为了追逐,身在庙堂,他一次次干谒,一次次向令狐绚奉上他最宝贵最不愿意奉上的自尊。因为心中有欲念,他太在乎令狐绚的眼光,太在乎周围人的评价,他一次次匪夷所思地写信写诗,向令狐绚陈情、申说。一次次用一种幽微曲折、欲言又止的方式,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和被命运与生活逼至绝境的困兽犹斗。
没有谁想公然向世界向他人昭示自己的寒微,昭示有求于人却放不下清高的困窘,他给自己穿上了伪装,借蝉、借流莺、借柳、借梅,一次次申诉心中的委屈、愤懑、无奈和悲苦。
《蝉》和《流莺》,是最典型的两首。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
蝉栖息在高树上,啜饮清露为生,是谓“高难饱”,就像自己独守清高却只落得穷困潦倒。天欲晓,蝉鸣已渐渐稀疏,而它栖息的高树却一片碧绿,无动于衷。就像自己悲鸣传恨,却无人同情。蝉的热情与树的冷漠,自己的有意与他人的无情,两两映衬。只让濒临绝望却仍有所希冀的人显得更加无奈和悲凉。
你在树枝上栖息不定,我在羁旅中漂泊流转。我在漂泊梗泛的生活中荒芜了故园,你在栖息流转中欲重归故土而不得。劳烦你用悲鸣警醒我的归心,可我和你一样,早已是举家清寒,无处可归。
蝉啊,徒劳恨费声,不如不鸣,至少这样还能保存一点点自尊。
流莺漂**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流莺》
流莺忽而振翅欲飞忽而敛翅欲落,忽而飞过阡陌忽而越过溪流,它这样飘转流**,为了什么?它的叫声圆转流美,奈何无人会得它的深衷。纵然是三春良辰,也未必会有美好的期遇,这个世界上,知音一个也难求。
它还是不停地鸣叫,无论是刮风的早晨还是降露的寒夜,无论是阳光普照还是阴云密布,无论是京城中千门万户开启时还是皇宫中深宫别苑关闭时,它从没有停息过。
我本已为伤春之情所苦,又怎忍听你的哀鸣?偌大的长安城中,哪里才有供你栖息的花枝,哪里才有供我暂憩的角落?
你的巧啭,我能懂得;我的心声,何人听见?
费声也好,巧啭也罢,换来只是如死一般的静默。
碧树也好,花枝也罢,都只是无动于衷地在时光里盛放。
飘泊幕府和困守京城,像蝉一样徒劳费声,像流莺一样巧啭有意,无尽追逐换来的只是镜花水月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