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宦凄怆,归期无期(1 / 1)

本来,他以为返回桂州后,从前的日子还能继续。

大中二年(848)二月,郑亚再次被贬至更加遥远的循州。也正是在这一年,令狐绚升任翰林学士。牛党对李党的清除,到了除恶务尽的地步。

听到这个消息,李商隐心里会做何感想呢?

他还来不及细细体味这五味杂陈的心情,首先想到的是他初到桂州郑亚幕府时,意外接到了令狐绚的一封信,信中毫不掩饰他对李商隐此举的雷霆之怒。可我们的诗人,依然凭着自己的感情和爱憎,做出了不合时宜的选择。

也许,在令狐绚心中,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不合时宜之人。

他适合生长在理想的文学国度里、诗歌国度里、虚无的仙境中,唯独不适合生长在现实土壤里。现实的土壤太污浊,供养不了他过于清洁又自怜的灵魂。

很多年后,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纳兰性德也曾说自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李商隐应当向这个隔着时空的知音浮一大白。

他得知郑亚被贬的消息后,不但没有及时与他撒清关系,辞职远遁,反而代幕主申辩。在义利的关节点上,他从来没有做出世人所谓的正确选择,一次次将自己推向下坠的渊谷中。

在令狐楚逝去不久,他应当借机好好表现自己的忠心时,他偏偏和王茂元产生了瓜葛;在李党得势时,他偏偏一再想与令狐绚重修旧好;在牛党得势时,他又追随着李党的郑亚。在人人都要与李党撇开干系的时候,他偏偏挺身而出,将自己变成箭靶。

谁说他是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的每一次选择,不是顺风而动,而是逆风而行;他的每一次选择,没给他带来利,带来的只是更多的诋毁和不屑。

叫人说什么好呢?

孤独的人,必有自己的泥淖。他的泥淖便是他永远也放不下的不识时务的诗人之心。

我不是不知世故,我只是不愿意变得世故。

桂幕不存,幕僚星散,他再次像失群的孤雁,只身北归。

北归的旅途是漫长的,也是徘徊无定的。现在的他,能寻得一方安身立命的屋檐便也足够,谈什么理想与选择呢?

旅途中的风雨,应时而至,像极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风雨》

他像飘泊在风雨中的一片黄叶,找不到归所。青楼里管弦依旧,谁人又在乎他的失路之悲?新知被世俗鄙薄,一再被打击;旧交与我疏远,无路可达。我内心的愁苦难以言喻,只愿沉醉在酒乡,从此长醉不愿醒。

途经潭州时,他顺道拜访了从西川贬来这里的李回,说起来,自己当年应博学宏辞科试时,曾深得李回赏识。只是李回并没有长期聘用这个失路之人的意思,在自身前途不定的时候,谁还有心思顾及他人的死活?

李商隐只得辞别了李回,又北上荆州。

徘徊江汉之际,他又短期往返于巴蜀。他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栖身之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再回到长安,去折辱自己的尊严,再次去乞求那个已身居高位的令狐故交。

旅宦凄怆,前路无着。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妻子的来信。在得知桂州幕府星散,他已启程北归的消息后,她的内心一定是悲喜交加的。无论如何,一家人能在一起,久别的人儿终能重逢,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哪里知道,对无路可走的李商隐来说,他多么渴望回到家里,只有家才能安慰他的心灵;可他又如此害怕回到家中,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他无法面对妻儿的关切与问询,更无法面对在那个得志者的比照下自己更加卑微的处境。许给家人的幸福他做不到,许给自己的尊严,他也维护不了。

这归去的路,注定是艰难而漫长的。

在这个秋天的雨夜,他写下了这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君问归期未有期”,“你问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心里没个准啊!”羁旅之愁,思归之苦,无法言说,只能说眼前。眼前的情景如何呢?“巴山夜雨涨秋池”。他独居在巴山的一个旅馆里,孤苦无聊,愁绪万端。偏偏那巴山雨水又多,夜夜袭来,绵绵不绝,就像一滴墨水洇在纸上,渗透、漫延、濡湿诗人满怀的思念。一个“涨”字,见出他内心的感情早已波涛汹涌。岂止是秋雨滂沱、池水上涨,在这个不眠之夜里,他对妻子的无限思念,不也像这池水一样,一个劲地在往上涨吗?“巴山夜雨涨秋池”只是眼前景的自然显现,他并没有说什么愁,诉什么苦,但我从字里行间却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的思念之苦。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他此时的悬想:什么时候才能够与你在家中西窗下面一起剪烛长谈,再次把我独居巴山旅馆时的此情此景对你细细言说。这两句话构思之奇,历来为人称道。有研究者指出,悬拟别后重聚时的情景,唐人诗中所常见。哪怕平时,我们亲友之间畅叙情谊,又何尝不是把重聚时的快乐情景着力想象和渲染一番呢。但李商隐此诗却高出一筹,它高就高在直接以思念发生时即目之景与情,作为重见时的话题。李商隐此想,更见至情。为什么呢?因为感情这东西,和时间一样,是稍纵即逝的,此时情怀,既无法复制,更不能久存。因此,感情的时态永远是现在时,而不是过去时和将来时。他将即目之景与情作为重见时的话题,表明他对感情之性质体悟极深。盖此景此情,早已浓至化不开,何须更旁生枝节呢?即使另起新想,亦属无根,此时已无情,何况重聚时?

归期无期,不是不想归,而是回不去。

几番挣扎,遍寻无果。848年的深秋,他再度回到洛阳。

回家吧,家在等你。无论你是落魄失意还是锦衣昼行,它都对你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