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兰台,变局再起(1 / 1)

会昌五年(845)十月,他终于重回秘书省任职。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秘书省。第一次位子还没有坐热,便被动离去;第二次还没有来得及调适失而复得的心情,又一次因母丧被动离去。命里注定,他得到的同时便是失去的开始。

不知这第三次,能否打破这个循环的魔咒?

他本想在这里安分做好自己,却发现今日的秘书省气氛已然不同于往日。

表面诗酒唱和、一团和气,暗地里拉帮结派、流言蜚语。只是谁也不愿撕下面具,打破这种微妙的格局。大家都像个没事人一样,每日里周旋在名利场上,迎来送往,乐此不疲。

走马兰台的日子,每天应卯,身如飞蓬,随着风向团团打转。一颗初心,早已丢失在风里。

可他毕竟在庸常的人生中,始终保留着他独有的那点锐感和诗性。在日渐钝化的世态人心里,他为我们保留了未受功利污染的那点真纯和美好的瞬间感动。

这种感动,在他的这首《无题》诗里: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首《无题》写的是一次偶然的邂逅,一种莫名的心动,宛如不灭的星光闪耀在诗人心灵的长空,温暖了他如转蓬般漂泊无定、身不由己的流年。

还记得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在那豪华的画楼西畔富丽的桂堂之东。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的喧哗,觥筹交错、烛影摇红的狂热,他分明感到了一丝落寞与孤独。那种拘束和格格不入的感觉,让人分外难受,又手足无措。此时,她出现了。偶尔投过来一个眼神,瞬间融化了他心里的冷。她一回眸中,似乎又包含着无限的情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没有言语,没有交集,没有彩凤的双飞翼,此时此刻,虽是初见却像是一场盛大的久别重逢。这便是心有灵犀,是人世间不可言传而欣喜莫名的美好与悸动。

奈何这种美好还没来得及充分酝酿,一声声更鼓,催促着他,该听差办公去了。他是笼中鹦鹉,阶前之草,身处名利场中,却只是被豢养的角色。无法自主的命运,仰人鼻息的生活,只一声更鼓,他便像转蓬一样走马兰台,来去匆匆。

眼前的风光豪奢与热闹是他们的,而他只是一个转蓬似的过客。灰暗的人生长旅中,这一次偶然的邂逅与瞬间的悸动,为他的记忆画廊增添了一抹玫瑰色。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人生中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如果你在琐碎平庸中依然有颗感知美的心灵,你便活得超脱。他捕捉到了这种短暂与稍纵即逝的情愫,又将这种瞬间变成了永恒,这才是他的诗留给我们的启示和意义。

会昌六年(846)春,他的娇儿兖师出生了,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五岁。儿子的到来,让他分外欣喜又珍惜,没有人会留意一个位卑职低者的个人悲喜,他却将这份欣喜化成了诗。

三月,唐武宗死了,武宗的叔叔宣宗继位。

朝中又将迎来一场变局,在这个重新洗牌的乱局中,善于钻营的人得势,而不善钻营的寒门士子李商隐,像一叶浮在急浪中的扁舟,不知道自己会被命运的浪潮带到哪里,他是如此无能为力。

唐宣宗将武宗的施政纲领全部反过来了,牛党与李党又将转变升沉的格局。武宗时尊李抑牛,宣宗便尊牛抑李。武宗朝受荣宠的李德裕,此时被贬为荆南节度使,接着又被贬到荒凉的海疆,到死也没能再回到京城这个权力中心。

无论是牛党得势,还是李党上位,处于旋涡中的李商隐始终没有沾上半点光。他一直在原地,无望而无奈地看着这个诡异的时局。天下和国家玩弄于弄权者的股掌中,公平和正义让位于人的无尽私欲,这样的怪异乱象,真是让这样一个不懂政治的人看不懂。

他冷冷地看着台上的表演,而自己也冷冷地被遗弃在舞台之外。

“皇天有运我无时”,这是他的命。

忙于追名逐利的人看不见上天示警,冷眼旁观的陪衬者却触摸到了人世玄机。在一首《宫辞》中他道出了这个玄机,也给那些身陷朋党之争中的人一剂清凉方。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依附于皇恩的臣子何异于等待君王临幸的宫妃,无论是以德事君还是以色事君,都摆脱不了毫无自主独立人格的依附地位。今朝得宠,不必欢喜;明日失宠,也无需忧愁。君恩如水,直向东流,你永远无法知道它下一次会停泊在哪个港口。

得意者,不要在宴席上奏起《梅花落》的曲子,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你听,扫落叶的秋风已然在殿西头吹起,被抛弃的厄运很快便会降临在得意者头上。

荣辱恩宠,相互更迭。这世上,哪有永远的得意者,又哪里有永远的失意者?一切都在不息的变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