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婴儿的情感发展始于他的生命之初。如果我们要判断一个人与他的同伴相处的方式，以及他如何建立自己的个性和生活，我们就不能忽略他生命中最初的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周和几天发生的事情。当我们靠近成年人的问题，例如那些与婚姻有关的问题时，我们当然要面对属于后期发展中出现的情况。然而，在对任何一个人的研究中我们都会发现，在这个人身上同时存在着过去和现在，婴儿和成人。可以方便地称为“性”的东西在很小的时候就出现了，比我们祖父母的规矩所允许的要早得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人类关系的交互从一开始就存在了。

让我们来看看，当健康的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时会发生什么。

可以肯定，性的主题进入了孩子的游戏，尽管往往不是通过直接呈现，但我们可以发现许多成人性行为的象征。不过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更重要的是，这些孩子在游戏中体现了他们对父母认同的能力。很明显，他们已经观察到了很多东西。

在孩子的游戏中，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建造一个家，安排房子，对假想的宝宝们承担共同的责任，甚至形成一个完整的架构（游戏设置）。在这个游戏设置中，孩子们可以探索和发现自己的自发性。如果现实生活中我们让孩子完全实行自己管理自己，他们会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害怕。而对于健康正常的孩子来说，如果他们能像这样组织在一起，在游戏中实现自主管理，那么就是安全的，而且他们以后就不需要被教导如何建造一个家，他们已经通过游戏知道了要领。反过来说，从来没有扮演过父亲和母亲角色的人，有可能教会他们如何组建一个家吗？我认为可能性不大。

虽然我们很高兴看到孩子们能够享受游戏，这表明他们有能力认同家庭和父母，并且有成熟的观点和责任感，但这不是我们希望孩子们整天都做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们全天都沉浸在这样的家长角色里，那将是令人震惊的。我们希望那些在上午玩这种游戏的孩子，在下午茶的时间恢复贪吃的天性，在睡觉时间互相嫉妒，在第二天早上顽皮和挑衅：因为他们仍然是孩子。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他们真正的家是稳定存在的。在他们真正的家里，他们可以继续发现自己的自发性和个性，放任自己，就像讲故事一样，当他热衷于他的任务时，他会对自己涌现出来的奇思妙想感到惊讶。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真正的父母，而在游戏中，他们轮流扮演父母的角色。我们欢迎这种家庭建设游戏的出现，以及所有其他的如教师和学生，医生、护士和病人，巴士司机和乘客的游戏。

从旁观的角度，我们可以在这一切游戏中看到健康。但是，当儿童达到这个玩游戏的阶段时，不难理解，他们已经经历了许多复杂的发展过程，当然，这些过程还正在继续，没有真正完成。

儿童需要一个普通的正常家庭来认同，也特别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和稳定的情感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可以有自己的时间，按照自然的节奏成长，取得稳定和自然的进步。顺便说一下，父母没有必要知道自己孩子的所有想法，就像他们不需要知道所有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知识才能使他们的孩子身体健康一样。然而，他们必须要有理解力，能认识到父母之爱不仅仅是内心的一种自然本能，也是孩子需要父母提供的绝对支持。

照顾婴儿的母亲虽然用心良苦，但如果认为小婴儿只是一个生理学、解剖学和条件反射的集合体而已，这就会很糟糕。毫无疑问，婴儿会得到很好的喂养，他的身体也会健康成长，但只有母亲把新生婴儿当成真正的“人”，婴儿的心理发育才有机会得到健全的基础，以保证孩子在以后的生活中能有稳定且层次丰富的人格，不仅能适应这个世界，还能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对世界提供价值与影响。

问题是，母亲如果害怕自己的责任过于重大，或者不足够自信，她就很容易臣服于教科书和规章制度。我应该说，对婴儿的适当照顾只能发自内心；脑袋不能单独做到这一点，只有同时具备感情自由时才能做到。

给予食物只是母亲让婴儿了解自己的方式之一，但这是一个重要的方式。我在前面写到，一开始就被敏感地喂养并在其他方面被敏感地照料的孩子，已经真正超越了对我们的哲学难题所能给出的任何答案。“那边的物体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想象出来的？”物体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对他来说已经变得相对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愿意为他提供幻觉的母亲，而且是不打丝毫折扣、时间足够长地提供，这样一来，想象世界与客观现实之间的鸿沟，对这个孩子来说就会尽可能地小。

这样的孩子在九个月左右，就能与他自己以外的东西建立良好的关系。他将逐渐认识他的母亲，他与母亲的关系能够经受住所有可能的挫折和麻烦甚至分离，都不会失去联系。

但如果婴儿是被机械地、不敏感地喂养，而且没有人积极适应这个婴儿的特定需要，那么他就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他很难建立起想象世界与客观世界的桥梁。即使这样的婴儿能够想象一个忠实的母亲，这个母亲也必然缺乏真实性，只是一个想象中的理想人物。

我们很容易从身边发现一个无法生活在婴儿世界里的母亲，她只生活在母亲的世界里。从肤浅的观察者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孩子早期可能会取得非常好的进展。可是到青春期或者更晚，他最终会提出抗议：要么崩溃，要么只在违抗中找到心理平衡。

与此相反，积极适应的母亲给她的婴儿提供了与世界接触的基础，更主要的是给婴儿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内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系可以促进个体发展，实现生命的成熟。

婴儿与母亲的这种最初关系里，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将强大的本能驱动力纳入个体生命之中。母亲带给婴儿的生存经验告诉婴儿：本能的体验和兴奋、冲动是可以允许的，它们不一定会破坏稳定的关系、友谊和分享。

我们不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一个由专职母亲精心喂养和照料的婴儿都必然会有完整健康的心理发展途径。即使早期经验是好的，婴儿所有获得的东西都必须在后面的发展过程中得到巩固。

我们也不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一个在机构中长大的婴儿，或者由一个缺乏理解力或因为害怕而不相信自己判断力的母亲抚养的婴儿，都注定要进入精神病院或收容所。事情并不像这样简单。为了清楚起见，我简化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已经看到，健康的小孩子出生在良好的条件下，他的母亲从一开始就把他当作一个有自主权利的人，而不仅仅一味要求他顺从。正常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对生活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健康的婴儿往往有可能出现喂养困难；他们在排泄物的处理上可能更挑衅和任性；他们经常激烈地抗议和尖叫，踢母亲和拉母亲的头发，甚至试图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某种程度上，他们几乎是一个讨厌的人。但他们会表现出自发的、绝对真诚的感情冲动，在这里拥抱一下，在那里慷慨解囊，通过这些事情，这些婴儿的母亲会得到回报。

不知何故，教科书似乎喜欢乖巧、听话、干净的孩子，但这些美德只有在孩子们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有价值，因为他们越来越有能力认同家庭生活中父母（成人）的一面。这就像前面所描述的儿童艺术天赋的自然发展过程。

如今，我们经常谈论适应不良的孩子，但适应不良的孩子其实是在开始和早期阶段未能被世界充分适应的孩子。婴儿的顺从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父母是在以未来巨大的代价来换取当下的暂时的便利，这些被预支的代价将不得不在未来一次又一次地由他们支付，或者由社会支付——如果父母不能忍受这种敲诈。

在母亲和婴儿之间最早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我想说一个困难，它关系到任何一个未来的母亲。

在婴儿出生时和之后的几天里，医生和护士对母亲来说一定很重要，这些专业人士能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让母亲有信心。遗憾的是，我们不能认为对身体健康和身体疾病以及对分娩助产非常熟练的医生，对婴儿和母亲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同样精通。医生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很难指望一个医生既是身体方面的专家，又能掌握有关母亲和婴儿心理的最新知识。因此，一个优秀的医生或护士虽然不是有意去做任何伤害母婴关系的事情，但也很有可能会干预母亲和婴儿之间的第一次接触，破坏其中一些微妙的东西。

母亲确实需要医生和护士，需要他们的技术，需要他们提供的框架，使她能够放下她的忧虑。然而，在这个框架内，母亲需要能够找到她的婴儿，并使她的婴儿能够找到她。她需要能够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让这一切发生，而不是按照书本上的任何规则。母亲不需要因为自己不具备医生和护士的专业水准而感到羞愧，因为在这个时候，医生和护士只能提供帮助。

我在前面说过，现在存在一种倾向，即让母婴避免直接接触，远离自然真实的充分交流，而将照料婴儿的责任放在护士那里。这其实是不可取的。

另一个问题是婴儿的攻击性。

婴儿与母亲的情感互动模式构成了他在以后生命阶段的情感生活的基础。我已经说过，本能的驱动力从一开始就进入婴儿与母亲的关系中。与这些强大的本能一起出现的是攻击性，还有因挫折而产生的仇恨和愤怒。爱的兴奋中的冲动因素，以及与之相关的攻击性因素，会增加生活中的风险，因此，大多数人在某种程度上会选择抑制，压抑这些冲动与攻击。

但我们可以更仔细地看看：这一部分是有益的。

婴儿最原始的和早期的冲动是无情的，或者说无关情绪的。他也不关心后果。当然，我说的是婴儿的内心想法，而不是我们用眼睛看到的实际物理过程。起初，婴儿被冲动冲昏了头脑，后来才逐渐意识到，在兴奋的喂养体验中，被攻击的对象是母亲的脆弱部分，也就是母亲以“人”作为间隔，作为兴奋和狂欢中的缓冲。

每一个生理过程都被幻想所丰富，随着婴儿的成长，幻想会稳步发展出明确性和复杂性。兴奋的婴儿在幻想中猛烈地攻击母亲的身体，尽管我们肉眼所看到的攻击只是微弱的，而哺乳的进行随之给婴儿带来满足感，攻击暂时停止。在婴儿的幻想中，母亲的身体是敞开的，以便自己能够得到和吸收自己需要的好东西。

对一个婴儿来说，让母亲持续地在一段时间内照顾他，在他的攻击中幸存下来，最终，随着时间的推移，婴儿会有一种温柔的感觉、内疚的感觉以及对母亲的幸福的关心。她继续成为婴儿生命中一个活生生的人，使婴儿有可能找到那种与生俱来的内疚感，这是唯一有价值的内疚感，也是修补、重新创造和给予等这一类冲动的主要来源。

这个过程中，各阶段的发生有其自然的顺序，即无情的爱、侵略性的攻击、内疚感、关切感、悲伤、修补、建设和给予的愿望；这个顺序是婴儿期和儿童早期的基本经验，但它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稳定的存在，除非母亲或母亲的替代者能够与婴儿一起经历这些阶段，从而使各种元素的整合成为可能。

有另一种方式来说明普通意义上的好母亲（包括好父亲）为她的婴儿所做的一些事情。

普通的好母亲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情况下，一直在帮助孩子区分“实际发生的事情”和“想象中发生的事情”。她为婴儿从丰富的幻想中区分出实际的东西。她自身存在的客观性，在帮助婴儿处理攻击的问题上特别重要。

母亲保护自己不被咬得很惨，她阻止两岁的孩子用火钳打新生儿，她能认识到，即使是正常的孩子，其攻击性也可以产生巨大的现实破坏，但她并没有被吓倒。她知道这些想法一定存在，当它们逐渐出现在游戏或梦境中时，她并不感到惊讶，她甚至提供故事和故事书，以延续儿童头脑中自发出现的攻击性主题。她并不阻止孩子产生破坏的想法。

以这种方式，这个普通的好母亲使孩子天生的内疚感以天然的方式发展。我们希望随着婴儿的成长，先天的内疚感会出现，而且我们愿意为它付出时间等待；与之相反，强加的道德准则则让人感到厌烦。

一个人被要求成为母亲或父亲的时期，当然是一个自我牺牲的时期。普通的好母亲不用别人说也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任何事情都不能干扰孩子和自己之间关系的建立。虽然她可能不知道，当她以这种方式很自然地行动时，她已经在为孩子的心理健康打下良好的基础。孩子如果没有她费尽心思提供的这种经验，就不可能获得心理健康。

(1) 遗尿症（enuresis），俗称尿床，通常指小儿在熟睡时不自主地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