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四大才女之一的卓文君，是文学家司马相如的妻子。他们的爱情故事十分动人，里面有传世的琴曲《凤求凰》；有“文君当垆卖酒”这个让历代文人主动加上回忆滤镜的过往；也有“努力加餐勿念妾”的牵绊与诀别。这个来自汉代的四川姑娘，是能在《史记》中占尽爱情笔墨的传奇女子。

《史记》中关于司马相如的记载，因提及卓文君而与众不同。她像是一束光，自由直接，照得那个当时一无所有的司马相如好似明珠。她敢爱敢恨，纵然在家守寡，也挡不住她努力追求幸福的脚步。

01

在很多现代偶像剧中，完美的千金小姐大都阳光开朗，遇到所爱就勇敢去追。在这些生活优渥的女孩子眼中，真挚的情感是人世间最值得为之付出的。这一点在古代也不例外，汉代的文艺千金卓文君便是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孩。

卓文君生在一个好时代，此时的大汉君主是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刘恒，史称汉文帝，这位皇帝和在他之后的景帝刘启，都致力于让百姓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在两代君主的努力下，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带来了历史课本中提到的汉代治世“文景之治”。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考点，对于卓文君来说，这是她生活的社会大背景。

卓文君生在一个十分富庶的家庭。卓家世代商贾，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是当时四川有名的富商，因为其财富影响力巨大，连当地的政府官员都时常在名流宴会中与卓家人来往。

但这样出众的家世，并不能帮助卓文君避开她不如意的婚姻。

当年卓文君16岁出嫁，不知道她婚姻生活如何，也不晓得丈夫是谁，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只用两个字就概括了这段婚姻的情况——新寡，指的是文君的丈夫刚刚去世不久：“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

这段关于卓家千金的记载，却出现在司马相如的传记中。不难看出，这两个人有着密切的关联。

司马相如，字长卿，是汉武帝时期以辞藻华丽、行文气势恢宏著称的辞赋家。但那是后来的事，此时的司马相如，虽然有着丰富的职业经验，却没有存款，没有光明的未来，更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司马相如不是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青年，他变成“三无”人员是有原因的。

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

——〔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原本富有的司马家为了司马相如向朝廷出资，让他得以在皇帝手下工作。当时的社会将这种行为称为捐官，而因为金钱获得官职的人，后来被称为赀郎，取的是以赀为郎之意。

司马相如在早年读书期间就想要走政治路线了。当时他还不叫司马相如，因为在书中看到战国时期赵国政治家蔺相如的故事，一时之间心生仰慕，所以就改名为司马相如。

年轻的司马相如早早立志，如今算是得偿所愿，成功进入政府机构，但他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动力。

他在皇帝手下做武骑常侍，负责皇帝车驾，随行打猎时负责射箭。这个工作不错，如果骑射水平精湛，引起皇帝注意，升迁的机会很大，但是司马相如不喜欢。他擅长写作，整天在皇帝身边骑马射箭有什么意思？不如多写几篇赋来得痛快。

不过跟在皇帝身边一段日子，他也注意到，景帝刘启不喜欢这些华丽的文墨。就算自己作一篇绝妙好赋献给景帝，他也不会因此重用自己。现阶段的司马相如只能做一名武骑常侍，他就好像很多大学生毕业后，发现工作和大学专业不对口一样郁闷。

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来到长安，随他而来的有一批文士。刘武与景帝不同，他欣赏文人是出了名的，为了把天下人才吸引到一起，他特意建造了一处园林，园中有雅致的亭台楼阁，还有假山、树木，规模宏大。这处园林名叫梁园，也被称为兔园、修竹园。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之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

——〔西汉〕刘歆《西京杂记》

它不仅是当时文士们的乐土，还是后世历代文人向往之所在。唐代诗仙李白就在《秋夜与刘砀山泛宴喜亭池》一诗中写道：“文招梁苑客，歌动郢中儿。”

梁苑客指代宾客才华出众。正是因为梁孝王刘武的梁园贤才汇聚，后世才以梁苑之宾客作此形容。

司马相如见到梁孝王对待文人的态度，一时间心向往之。于是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辞职，跳槽去梁园。

至此，虽然他即将启程前往河南，但冥冥之中离卓文君所在的四川更近了一步。

02

选对职业属性的司马相如如鱼得水。

梁孝王赏识他，让他与当时的文学家们一同吃住，在梁园内交流文墨，共同进步。根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记载，正是在梁园内，司马相如写下了千古名篇《子虚赋》。

时间倏忽而过，司马相如人到中年，遇上了大危机。公元前144年，梁园主人梁孝王刘武去世。领导没了，繁盛的梁园便成了昨日景象。司马相如无处可去，只能回到成都老家。在这里，他即将遇见生命中的贵人，愿意与他同甘苦的追爱女孩——卓家文君。

经历了一番辞职跳槽，司马相如回到四川，但司马家却早已不复当年富有。在家乡人眼中，那段洒脱逍遥的过往只剩下几个标签：梁孝王门下曾经的才子；没钱的中年人；能与之结交很有面子。

因为梁苑客的身份，这时的司马相如是风雅的代名词。

于是，临邛县令王吉将司马相如请到自己所辖地区做客。虽然无法按照梁孝王当年的规格，却也尽力做到最好，提供住所和生活物资，每天到司马相如住处寒暄两句。

渐渐地，被县令频繁拜访的司马相如引起了全县人的注意，尤其是与政府来往密切的商贾，这其中就包括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人们对司马相如很是好奇，商量着办一场宴会，将县令王吉与司马相如一同邀请过来。

有历史爱好者说，根据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缪与令相重”可以推测出，这一切其实都是司马相如一手策划的营销。先假装和县令王吉相互尊重，演一场戏，让财力不凡的商贾们对自己这个人产生好奇心，让他们费心思设宴邀请他参加。

接下来，司马相如姗姗来迟，轻松引得全场关注。

他像是在一步步埋下伏笔，先推脱不去，吊足人们的胃口。最后无可奈何的县令亲自去请，他才不得已到场，这下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他身上。于是，司马相如闪亮登场，风度翩翩，令人折服。

然后，这场宴会就成了他的个人音乐会。

古琴是提前备好的，节目单是早就定好的，那曲《凤求凰》，据说是他专门为卓文君量身定制的曲子：

是曲汉司马相如所也。时有文君卓氏新寡，而善听音乐。相如知而作是曲，附琴歌以挑之。

——〔明〕朱权《太和正音谱》

在家中寡居的卓文君是个喜欢音乐的人，家中来了县令看重的贵客，还办起了一场个人演奏会，她自然有所注意。而司马相如的目标，就是用自己的琴曲向文君传达爱意。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卓文君的关注就是司马相如唯一的机会，而他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接下来的一切就靠文君了。几曲终了，司马相如沉下心暗想着。

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

——〔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琴心挑之”是司马相如的第一步，找到卓文君随身近侍，让其告知文君自己的心意，这是第二步。

看似是卓文君勇敢追爱，不顾一切随司马相如夜奔，但其实首先主动的还是男孩子。

03

这场宴会进行到很晚，等到众人各自散去的时候，偷偷看人弹琴的卓文君却意犹未尽——她的心也跟着司马相如离开了。于是当晚她就选择中止在家中寡居的这段灰暗人生，大胆追爱去了。

接下来的爱情故事在《史记》中显得生动有味，像是以1.5倍速度播放的爱情偶像剧。郎情妾意也许就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确认了彼此心意的男女主角一刻也不愿拖拉，女子做决定做得很痛快：跟他走，就现在。

两人相见，女子问对方去哪，男主角牵过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回家，跟我回家乡。”

约会？没必要，直接成亲。

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

——〔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这是卓文君青春中对爱情最勇敢的回应，不计后果，也来不及想太多。于是问题全都留给了爱女心切的父亲——卓王孙。他的心路历程经历了几个大的转折：

不可置信与盛怒并存——我怎么会有这样不成器的女儿？私奔？信不信我杀了你！

愤怒地做了决定——杀你就算了，但是我决定，不再养你了，自生自灭去吧，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伤心欲绝，不听劝阻——众人劝卓王孙不要这样绝情，卓王孙怒火难消，自然不会改变心意。

听闻女儿近况怒火攻心——什么？从成都回来了？竟然还要卖酒谋生！

逃避，不想去面对——你们在城里卖酒，我就不出门，眼不见心不烦，省得看见不忍。

劝解之下最终妥协——算了，不忍心女儿过得太苦，一辈子很长，给你们钱好好生活吧。

能令卓王孙心念转变的，是卓文君每个举动的利落。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到了成都，见惯繁华的她看见司马家的境况惊呆了。司马迁在《史记》中是这样形容司马相如的房子的：“家居徒四壁立。”

司马相如虽然曾经算是个富家子弟，但是现在却是个百分百的穷人。

卓文君趁夜奔出不是一时脑热，她有做重大人生决定的勇气，也有遇到问题坦然面对的勇敢。她决定跟司马相如走，看中的是他的气度才华，她知道这是最难得的，其他事都可以想办法。

后来，她建议司马相如与她一起离开已经无依无靠的成都，重新回到临邛县。这里有兄弟好友，借钱做生意，总比在成都守着什么都没有的家要好。

于是两人到了临邛县，凑够钱开了一家酒馆。

原本像卓文君这样的富家女孩，就算做生意，也该是幕后老板娘的角色。而司马相如这样的文人，也不可能愿意抛下知识分子的身份，事事亲力亲为。

按照两人的身份，开一家酒馆，大约是雇一些人干活，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以经营为主。

这是理想中的酒馆生活，却不现实。

将资本全部投到小酒馆的夫妻二人是这个酒馆内最主要的劳动力。文君在放酒坛的酒垆前煮酒，店里客人来来往往，司马相如就得来回奔忙，充当店小二的角色。有时候客人多忙不过来，请来帮忙的人手不够，司马相如就自己做一些洗刷打扫的工作。那个在宴会上姿态潇洒的司马相如，此时在卓文君的眼中还是风姿翩然的，只是将长袍换下，穿着劳作之人常穿的犊鼻裈罢了。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西汉〕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04

相如在大庭广众下做小工，文君当垆卖着酒，一个是县令的贵客，一个是此地最富有人家的千金，这样的组合轰动整个临邛县。后来，在文学作品中常常提及文君当垆卖酒的故事。在文人的笔下，它不仅是一个汉代故事，还是关于美人、才子、情谊与酒的记忆符号。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唐〕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

此酒定从何处得，判知不是文君垆。

——〔宋〕陆游《寺楼月夜醉中戏作》

也正是在此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卓王孙，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终于松了口。天下的父亲都是一个想法：无论女儿和谁过一辈子，她都得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没多久，卓王孙将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转到了文君名下，希望他们不要可怜兮兮地靠着经营酒肆来维持生计。父亲的这一举动，算是承认了司马相如这个女婿。他赠给女儿的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上百名仆人和全套首饰嫁妆。

至此，卓文君在父亲默认的情况下，带着父亲的祝福与司马相如回到成都，重新开启富人的生活。

或许她在离开临邛县时，会想起当年那个一心逃离自家，奔向司马相如的自己。如今经历过一段困苦时光，那个风流倜傥的司马相如依旧在她身侧，这就是对她那夜毅然出走最好的回答。

卓文君与丈夫回到成都，这一次他们时来运转，不仅有了可以安定生活的财富，司马相如还在不久后迎来了他事业的转机。

当年，司马相如在梁园所作的《子虚赋》被汉武帝刘彻读到，皇帝对《子虚赋》的作者大有好感，几经周转找到司马相如。司马相如牢牢抓住机遇，在面见皇帝时又作了《上林赋》，与之前的《子虚赋》合二为一，称为《天子游猎赋》。如今我们熟知的那句“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正是出自《上林赋》。

毫无疑问，拥有如此才华的司马相如受到了武帝的赏识，被任命为郎官。这一次，司马相如既站在了皇帝身侧，又可以随心意写辞赋，与当年那个专业不对口的他判若两人。

在司马相如蒸蒸日上的事业背后，是文君逐渐隐去的身影。

之后的故事只有传说流传，并没有确切的记载。故事里，长期在京城任职的丈夫与文君情变。两个版本的故事各执一词，一说丈夫给文君寄来了一封书信。信很短，是一个文字游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聪明的文君当然懂得，这是“无意”的意思。因为一行数字里独独缺了最后的“亿”。传说她提笔回信，将这些数字一一填满，一首《怨郎诗》，是从一到万的相思别离，再回归至一的柔肠百转。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字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西汉〕卓文君《怨郎诗》

在另一个版本里，司马相如意在纳妾，文君写下《白头吟》，一并寄给司马相如的，还有另一封干脆利落的《诀别书》。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西汉〕卓文君《白头吟》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西汉〕卓文君《诀别书》

但是根据《宋书·乐志》的记载，《白头吟》并非文君所作，只是汉代时的街头流行曲：“凡乐章古词，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白头吟》之属是也。”

汉代距今年代久远，也许我们今天流传的故事，是一代代文人按照自己对卓文君性格的理解，为她扩写的爱情故事。因为她趁夜奔向所爱，因为她不畏世俗眼光坦然当垆沽酒，所以在一代代人们的心中，她总是那个明烈爽朗的千金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