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教育与政治的分别,我们须先分别人的应该是什么,及人的是什么。就人的应该是什么说,人应该不自私,但就人的是什么说,人都是自私的。就人的应该是什么说,人应该牺牲他自己的利益,以求公众的利益;但就人的是什么说,每个人都是为他自己的利益。
人于其是什么之外还能知有个应该是什么,这是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高于别的动物之处。别的动物是什么就是什么,对于别的动物,没有一个应该是什么。即令有之,它也不能知之。
不过人虽都能知有一个应该是什么,但不是都知,更不是都能照着“应该是什么”去做。大多数的人也都只是“是什么就是什么”,我说这话并没有玩世骂人的意思,我只是报告一件极为明显的事实。
真正的教育的目的,是在于使人知人的应该是什么,并且使人照着“应该是什么”去做,但没有并不能对于任何人都有相同的功效,虽真正的教育也是如此,况且并不是任何人,都受过真正的教育。所以在社会中,大多数人总只是“是什么就是什么”。政治是关于大多数人的事,所以政治上的措施,都需以人的是什么为出发点。“满街都是圣人”,一个教育家可以如此希望,但是一个政治家决不可以此为其政治的措施的前提。一个教育家可以对于人的为善的能力,有高的希望。但一个政治家不可对于人的为善的能力有高的估计。
说不可对于人的为善的能力有过高的估计,并不是说大多数人都是恶人,都特别作恶,只是说大多数人不能特别为善而已。偷抢别人的钱,是特别作恶,但在路旁拾人家遗落的钱,并不是特别作恶,只是不特别为善而已。教育的目的,在于使人都能特别为善,但大多数人,实只能做到不特别为恶。这虽不合乎教育家的希望,但却是政治家所必须承认的事实。
例如现在物价的高涨,固然有其经济的原因,但有些商人囤积居奇,操纵物价,至少也助长或加速物价高涨。这些商人,人们称之为奸商,但照他们自己想,他们并未特别为恶,只是没有特别为善而已。你若告诉一个商人,你这种做法,可以使国家陷于经济的崩溃,使抗战功败垂成,他可以说,别人都这样做,专靠我一个人不这样做,也不行呀。你可以告诉他,你“应该不管别人,先从你自己做起”,假使一说到此,就要希望他特别为善了。在教育上我们可以抱这种希望,但在政治上,我们不可以这种希望替代实际。
有许多事,只能用政治上的措施才能办通,才能有效。例如对于奸商囤积居奇,操纵物价,专靠告诉他们的行为危害大局,专靠请求他们讲道德讲良心,不能使他们改变他们的行为。这并不是说,他们特别是不道德的人,这只是说,他们不是圣贤而已。商人的目的,本来是唯利是图,他运用他的资本,若能赚到一百万的利,他决不以只赚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为满足。就人的“是什么”方面说,这是人情之常。以大义责备奸商的人,如果他自己运用他自己的资本,若果他不是圣贤,他大概也不免如此。孟子说:“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这并不是因为函人的道德比矢人高。这是因为他所做事,是那一种事。
专靠道德劝告,叫商人不要多赚钱,是所谓与虎谋皮。你请求老虎,叫它让与你它的皮,如果老虎不是释迦牟尼佛,有割自己的肉喂鹰的心肠,它不答应你,是丝毫不足为奇的。我并不否认有些人有释迦牟尼的心肠,但这些人只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人,不能期望于一般人的。
一个小说上常用的两句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某一种事只能用某一种措施处理。专靠与商人讲道德讲良心,以求他不操纵物价,囤积居奇,是以教育的措施处理非教育方面的事。这是兵来土挡,水来将掩,一定是不能成功的。
凡是关系多数人的事都需一种强制的政治力量,才能推行。例如政府办的征兵征粮,都是用强制的政治力量推行的。如果政府只需要少数的兵,可以用志愿投效的方法招募,如果政府只需要少数的粮,可以靠有些人的“乐输”。但如果需要兵或粮不是少数,就非用强制的方法不可了。这不止在中国是如此,在任何国家都是如此。英美原来是只用志愿兵的,但现在也用征兵了。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就人的是什么方面说,是人之常情。你可以说,人不应该如此。但是能照着应该行的,本来只是少数人。无论何时何地,无不如此。
韩非子说:“圣人之治,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能征兵则可以不靠志愿兵,能征粮则可以不靠“乐输”。志愿从军,乐输的人,一定也有。但专靠志愿兵、专靠乐输均不能“一国可使齐”。
恃人之为善,是就人的应该是什么着想,这是教育的希望。用人之不得为非,是就人的是什么着想,这是政治的实际。用教育的希望,去对付政治的实际,是一定不能成功的。
在我们这次大战中,牺牲最大的是农民。征兵也是征他们的子弟,征粮也是征他们的粮食。牺牲较小的是知识分子,他们可以免役缓役。除了志愿从军的一部分人外,知识分子,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牺牲。不过他们多半是公教人员。物价的高涨,就是他们的生活标准的降低。就这一方面说,他们也不无牺牲,虽然与农民比较起来,他们的牺牲还是较小的。除此之外,还有不但不牺牲,而且浑水摸鱼,大发其财的。所谓奸商,是其中之一类。这种不平的情形,如果继续下去,恐怕有一天会使牺牲的人都问:我们为什么牺牲我们的生命财产,叫别人发财?如果有这一天,那就是国家的最严重的关头了。
改正这种情形,并不是没有办法。例如美英国家征收商人的利得税,可以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商人的过分利得不过是替国家尽了些收钱的义务。商人本来都是图利的。你要想不叫他图利,最好的办法,不是叫他激发天良,而是叫他无利可图。
如此一类的措施,都是着眼在人的是什么。如此着眼,并无损于人类的尊严。因为承认大多数人不是圣贤,并无损于人类的尊严。
(选自《三松堂全集·第五卷》中《南渡集》,1970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南渡集》于1946年结集,是冯友兰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所做短篇论文的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