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诚敬(1 / 1)

冯友兰哲思录 冯友兰 3164 字 1个月前

诚敬二字,宋明道学家讲得很多。这两个字的解释,可从两方面说。就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就又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我们于以下先就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

就这一方面说,诚的一意义是不欺。刘安世说:“某之学初无多言,旧所学于老先生者,只云由诚入。某平生所受用处,但是不欺耳。”此所谓老先生即司马光。刘安世《元城道护录》说:“安世从温公学,凡五年,得一语曰诚。安世问其目。公喜曰:‘此问甚善。当自不妄语入。’子初甚易之,及退而(上隐下木)栝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力行七年而成。自此言行一致,表里相应。遇事坦然,常有余裕。”诚是司马光一生得力的一字。刘漫堂《麻城学记》说:“温公之学,始于不妄语,而成于脚踏实地。”不欺有两方面,一是不欺人,一是不自欺,我们常说:“自欺欺人。”自欺欺人,都是不诚。所谓“不妄语”,即是不欺人;所谓“脚踏实地”,即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学外国文字,明知有些地方,非死记熟背不可,但往往又自宽解,以为记得差不多亦可。这即是自欺,亦即是不脚踏实地。朱子说:“做一件事,直是做到十分,便是诚。若只做得两三分,说道:今且慢恁地做。恁地做也得,不恁地做也得,便是不诚。”明知须如此做,而却又以为如此做亦可,不如此做亦可,此即是自欺,亦即不是脚踏实地。刘安世力行不妄语七年,始得“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此即是自不欺人,进至不自欺。言行一致,表里相应,可以是不欺人,亦可以是不自欺。例如一个人高谈于国难时须节约,但是他自己却时常看电影,吃馆子。他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得乐且乐,我说应该节约,不过是面子话,哪能认真?他的心理若果是如此,他的高谈即是欺人的妄语。于看电影,吃馆子时,他的心理若是:虽然于国难时应该节约,但偶然一两人奢侈,于大局亦不致即有妨碍。他若以此自宽解,他即以此自欺。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的人,可以没有如此的欺人自欺。所谓真正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者,即不但人以为他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而且他自己亦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一个人的言,是否与他的行完全一致,一个人的“里”,是否与他的“表”完全相应,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知之。所以只有于他自己确知他自己是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时,始是真正完全地言行一致,表里相应。朱子说:“人固有终身为善而自欺者,不特外面如此,而里面不如此者,方为自欺。盖中心愿为善,而常有个不肯的意思,便是自欺也。须是打叠得尽。”真正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即是外不欺人,内不自欺的人。

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无妄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此所谓不欺,似是专就不欺人说。照我们以上的说法,不自欺即是没有虚妄,没有虚假。《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恶恶臭的人,实在是恶;好好色的人,实在是好。他的好恶,一点没有虚假的成分。如一个人看见一张名人的画,他并不知其好处何在,但他可心里想,既然大家都说好,必定是好,他因此亦以此画为好。他以此画为好,即是虚假的,至少有虚假的成分。又如一人对于一道理,自觉不十分懂,但可心里想,或者所谓懂者亦不过如此,于是遂自以为懂。他自以为懂,即是虚假的,至少有虚假的成分。这种心理都是自欺,都不是无妄。如上所说看画的人,不但自以此画为好,而且或更以为须向人称赞此画,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赏鉴此画。此其向人称赞,即是欺人。如上所说,自以为懂某道理的人,不但自以为懂,或且更以为须向人说他自己已懂,不然,恐怕他人笑他不能了解此道理。此其向人所说,即是欺人。凡是谬托风雅,强不知以为知的人,都是自欺或欺人的人。不自欺比不欺人更根本些。不自欺的人,一定可以不欺人,但不欺人的人,不见得个个皆能不自欺。所以程伊川说:“无妄之谓诚,不欺其次矣。”

诚与信有密切的关系。我们常说诚信。信与诚都有实的性质,我们说信实,又说诚实。所谓实者,即是没有虚假,即是无妄。若对于信与诚作分别,说信则注重不欺人,说诚则注重不自欺。不欺都是实,所以信曰信实,诚曰诚实。若对于信与诚不作分别,则诚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信亦可兼包不欺人,不自欺。例如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信之实,笃行斯二者弗去是也。”(1) 笃行即是实实在在地去行,即是于行时没有一点自欺。由这一方面说,信与诚二字可以互用。不过信的意思,终是对人的成分多,而诚的意思,则是对己的成分多。

从社会的观点看,信是一个重要的道德。在中国的道德哲学中,信是五常之一。所谓常者,即谓永久不变的道德也。一个社会之能以成立,全靠其中的分子的互助。各分子要互助,须先能互信。例如我们不必自己做饭,而即可有饭吃。乃因有厨子替我们做饭也。在此方面说,是厨子助我们。就另一方面说,我们给厨子工资,使其能养身养家,是我们亦助厨子。此即是互助。有此互助,必先有互信。我们在此工作,而不忧虑午饭之有无,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厨子必已为我们预备也。我们的厨子为我们预备午饭,因他相信,我们于月终必给他工资也。此即是互信。若我们与厨子中间,没有此互信,若我们是无信的人,厨子于月终,或不能得到工资,则厨子必不干;若厨子是无信的人,午饭应预备时不预备,则我们必不敢用厨子。互信不立,则互助即不可能,这是显而易见的。

从个人成功的观点看,有信亦是个人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设想一个人,说话向来不当话,向来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但是到时一定不赴。他说要还一笔账,但是到时一定不还。如果他是如此的无信,社会上即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亦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如果社会上没有人敢与他来往,共事,没有人能与他来往,共事,他即不能在社会内立足,不能在社会上混了。反过来说,如一个人说话,向来当话,向来不欺人,他说要赴一约会,到时一定到。他说要还一笔账,到时一定还。如果如此,社会上的人一定都愿意同他来往,共事。这就是他做事成功的一个必要的条件。譬如许多商店都要虚价,在这许多商店中,如有一家,真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一家虽有时不能占小便宜,但愿到他家买东西的人,必较别家多。往长处看,他还是合算的。所以西洋人常说:“诚实是最好的政策。”

诚的另外一个意思,即是真,所谓真诚是也。刘蕺山说:“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这一段话,是不错的。以文艺作品为例,有些作品,令人百看不厌。有些作品,令人看一回即永远不想再看。为什么有些作品,能令人百看不厌呢?即因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所以人无论读它多少遍,但是每次读它的时候,总觉得它是新的。凡是一个著作,能永远传世者,就是因为,无论什么人,于什么时候读它,总觉得它是新的。此所谓新,有鲜义。或者我们简直用鲜字,更为妥当。例如我们看《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等,其中的话,不少不合乎现在的情形者。就此方面说,我们可以说,这些话是旧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的话有种鲜味。这一种鲜味,是专门以摹仿为事的作品所不能有的。

下等文艺作品,不是从作者心里出来的,而是从套子套下来的。例如有些侠义小说,描写两人打架,常用的套子是:某甲抡刀就砍,某乙举刀相迎,走了十几个照面,某甲气力不加,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刀之力,等等。千篇一律,都是这一类的套子。写这些书的人,既只照套子抄写,并没有费他自己的精神,他的所谓作品当然不能动人,此正是“不诚无物”。

又有同样一句话,若说的人是真正自己见到者,自能使人觉有一种上所谓鲜味。若说的人不是真正自己见到,而只是道听途说者,则虽是同样一句话,而听者常觉味同嚼蜡。海格尔说:“老年人可以与小孩说同样的话,但他的话是有他的一生经验在内的。”小孩说大人的话,往往令人发笑,因其说此话,只是道听途说,其中并没有真实内容也。

就别方面说,一个大政治家的政策政绩,一个大军事家的军略战绩,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所谓“虎虎有生气”。以至大工业家或大商业家,凡能自己创业,而不是因人成事者,他的生平及事业,我们无论于什么时候去看,亦觉得有一种力量,“虎虎有生气”。他们都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们的全副事业内。如同一个大作家,有“一段真至精神”,贯注在他的整个作品内。如同一个人的身体,遍身皆是他的血气所贯注。就一个人的身体说,若有一点为其人的血气所不贯注,则此部分即死了。就一个作家的作品说,若有一点为其作家的精神所不贯注,则此一点即是所谓“败笔”。大政治家等的事业,亦是如此。这种全副精神贯注,即所谓诚。精神稍有不贯注,则即有“败笔”等,此正是“不诚无物”。

有真至精神是诚,常提起精神是敬。粗浅一点说,敬即是上海话所谓“当心”。《论语》说:“执事敬。”我们做一件事,“当心”去做,把那一件事“当成一件事”做,认真做,即是“执事敬”。譬如一个人正在读书,而其心不在书上,“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这个人即是读书不敬。读书不敬者,决不能了解他所读的书。

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此所谓诚,即是我们于上文所说,真诚或无妄之诚。一个人对于他所做的事,如有“一段真至精神”,他当然能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于那一件事上。所以如对一事有诚,即对于一事自然能敬。譬如一个母亲,看她自己的孩子,很少使孩子摔倒,或出别的意外。但一个奶妈看主人的孩子,则往往使孩子摔倒,或出别的意外。其所以如此者,因一个母亲对于看她自己的孩子,是用全副精神贯注的。她用全副精神贯注,她自然是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极端地当心看孩子,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做。就其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诚,就其专心致志,聚精会神,把看孩子当成是一件事,认真去做说,这是敬。有诚自然能敬,所以说诚然后敬。但如一个奶妈看人家的孩子,本来即未用全副精神贯注,所以她有时亦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就其不用全副精神贯注说,这是不诚;就其不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说,这是不敬。她不诚,如何教她敬呢?这须先让她敬,让她先提起精神,把看孩子当成一件事,认真去做。先敬而再可希望有诚。所以说:“未及诚时,则须敬而后诚。”程伊川的此话,可以如此讲,但还有一种比较深的讲法,下文再说。

照以上所说,敬字有专一的意思。程伊川说:“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朱子说:“主一只是心专一,不以他念乱之。”又曰:“了这一事,又做一事。今人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心下千头万绪。”又曰:“若动时收敛心神在一事上,不胡乱思想,便是主一。”朱子又说:“凡人立身行己,应事接物,莫大乎诚敬。诚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谓也。敬者何?不怠慢,不**之谓也。”我们做事,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当心”去做。做大事如此,做小事亦须如此。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也。人常有“大江大海都过去,小小阴沟把船翻”者,即吃对小事不诚敬的亏也。

我们于《励勤俭》中说,我们可以从人的精神方面说勤。敬即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勤。勤的反面是怠,敬的反面亦是怠。勤的反面是惰,敬的反面亦是惰。勤的反面是安逸,敬的反面亦是安逸。古人说:“无逸。”无逸可以说是勤,亦可以说是敬。人做了一事,又做一事,不要不必需的休息,此是普通所谓做事勤。人于做某事时,提起全副精神,专一做某事。此是孔子所谓“执事敬”。于无事时,亦常提起全副精神如准备做事然。此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居敬”。朱子说:“主一又是敬字注解,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遇事时如此,无事时亦如此。”又说:“今人将敬来别做一事,所以有厌倦,为思虑引去。敬是自家本心常惺惺便是。又岂可指擎跽曲拳,块然在此,而后可以为敬?”又说:“敬却不是将来做一个事。今人多先安一个敬字在这里,如何做得?敬只是提起这心,不教放散。”宋明道学家所谓“求放心”,所谓“操存”,所谓“心要在腔子里”,都是说此。简言之,居敬或用敬,即是提起精神,“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

我们现在常听说:人必须有朝气。所谓有朝气的人,是提起精神,奋发有为的人。若提不起精神,萎靡不振的人,谓之有暮气。我们可以说,能敬的人自然有朝气,而怠惰的人都是有暮气。

敬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精神总动员”。由此方面说,敬对于人的做事的效率及成功,有与现在普通所谓奋斗、努力等同样的功用。

以上是将敬作为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说。以下再将敬作为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说。凡者对圣而言。圣是什么?我们于《新理学》中已经说过。我们本书的性质,不容我们现再详说。但为读者方便起见,于下粗略言之。

一般的宗教家及一部分的哲学家,都以为人可以到一种境界,在其中所谓人己内外的界限,都不存在。所谓人己内外,略当于西洋哲学中所谓主观、客观。主观是己,是内;客观是人,是外。在普通人的经验中,这个界限是非常分明的。但人可到一种境界,可有一种经验,在其中这些界限都泯没了。这种境界,即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域。能到这种境界,能入圣域的人,即宋明道学家所谓圣人。

宗教家所说,入圣域的方法,即所谓修行方法,虽有多端,但其主要点皆不离乎精神上的勤。如耶教佛教之念经打坐,皆所以“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用此念经打坐等方法,“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是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主静。静者对于活动而言,宋明道学家有讲主静者,有教人静坐者。朱子说:“明道在扶沟,谢游诸公,皆在彼问学。明道一日曰:‘诸公在此,只是学某说话,何不去力行?’二公曰:‘某等无可行者。’明道曰:‘无可行时,且去静坐。盖静坐时便涵养得本原稍定。虽是不免逐物,及自觉而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所谓“涵养得本原稍定”,及“收敛归来,也有个着落”者,即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也。凡此大概都是受佛家的影响。

伊川虽亦说,“涵养须用敬”,但他亦“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曰:‘这却是一个总要处。’”至朱子始完全以主敬代主静。这是宋明道学的一个很重要的进展。盖主敬亦是“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但主静则须于日用活动之外,另有修行工夫,而主敬则可随时随事用修行工夫也。朱子说:“濂溪言主静”,“正是要人静定其心,自作主宰。程子又恐只管静去,遂与事物不相涉,却说个敬”。正说此意。

常“令自家思虑精神,尽在此”,如何可以达到所谓万物一体的境界?若欲答此问题,非将主有此境界的宗教家与哲学家所根据的形上学,略说不可。但此非本书的性质及范围所可容许者。如欲于此点,多得知识者,可看《新理学》。

现所需略再附加者,即在中国哲学中,诚字有时亦指此内外合一的境界。程伊川说:“诚然后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后诚。”其所谓诚,或指此所说境界;其所谓敬,或指此所说达此境界的方法。上文说:伊川此言,或有较深的意义。其较深的意义,大约是如此。敬的功用如此之大,所以朱子说:“敬之一字,圣学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又说:“敬字真是学问始终,日用亲切之妙。”立身处世,是圣学之始;超凡入圣,是圣学之终。二者均须用敬。所以敬字真是学问始终。

如此以敬求诚,是宋明道学家所说诚敬的最高义。

(选自《新世训》,1940年7月开明书店出版)

(1) 注:《孟子》原文为“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