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冲谦(1 / 1)

冯友兰哲思录 冯友兰 4457 字 1个月前

假使一个美国人,因有某种成绩,受了别人的夸奖,照美国人的规矩,他对于夸奖他的人的答复,应该是:“多谢你的夸奖。”或:“多承夸奖,感激不尽。”假使一个中国人,因有某种成绩,受了别人的夸奖,照中国人的规矩,他对于夸奖他的人的答复,应该是:“不敢当。”或:“毫无成绩,谬承过奖。”在这种情形下,美国人的答复,是承认自己有成绩;而中国人的答复,是否认自己有成绩。自己有成绩,而不认为自己有成绩,此即所谓谦虚。虚并不是虚假的意思。《论语》说:“有若无,实若虚。”虚者对实而言。真正谦虚的人,自己有成绩,而不以为自己有成绩;此不以为并不是仅只对人说,而是其衷心真觉得如此,即所谓“有若无,实若虚”。

“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这本是社会所需要的一种道德。社会上的礼,大概都是根据这种道德而有的。无论哪一国家或民族的礼,或哪一种社会的礼,其详细节目或有不同,但其主要的意思,总不离乎“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后己”。一个美国人对于夸奖他的人的答复,虽不是自卑,而却是尊人。因为照他的看法,若否认自己有成绩,即是直斥夸奖他的人的错误。直斥人的错误,是无礼的。中国人对于夸奖他的人的答复,虽不是尊人,而却是自卑。所谓“谬承过奖”,即是说:“你对于我夸奖太过,你错了。”照美国人的看法,这是很不客气的话。照中国人的看法,这不客气,是为自卑而起,所以虽不客气,而决不会引起对方的误会。

我们常听说,人须有“自尊心”。上所谓自卑,并不是有自尊心的反面。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可以有为。”一个人在消极方面,有有不为之志,在积极方面,有有为之志,这种人谓之有自尊心。无自尊心的人,认为自己不足以有为,遂自居于下流,这亦可说是自卑。不过此自卑不是上所谓自卑。此自卑我们普通称之为自暴自弃。孟子说:“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有这一类的志趣者,谓之有自尊心。在行这一类的志趣的时候,完全用不着与人客气,用不着让。所谓“当仁不让”是也。但在人与人的普通关系中,则彼此之间,需要互让。让是礼的一要素。所谓客气,所谓礼貌,都有让的成分在内,所以我们常说“礼让”。上所谓自卑,是让的表现,并不是自暴自弃。

有些人认为,有自尊心,即是在人与人的普通关系中,以自己为高于一切,这是错误的。有自尊心是就一个人的志趣说。上所谓自卑,是就人与人间的礼让说。二者中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到让,或者有人以为与所谓斗争,或奋斗等精神不合。这以为又是错误的。所谓斗争,可以提倡者,只能是团体与团体间的斗争,不能是一个团体内的人与人的斗争。有提倡民族斗争者,亦有提倡阶级斗争者,但是没有人提倡,亦没有人能提倡,人与人斗争。这是不能提倡的。所谓不能提倡者,即谓,如有提倡者,其说一定是讲不通的。无论我们赞成民族斗争或阶级斗争之说与否,其说是讲得通的。但如有提倡人与人斗争者,其说是讲不通的。如有人以为,提倡民族斗争或阶级斗争者,必亦提倡人与人斗争,此以为亦是错误的。持此等以为的人可以说是“不明层次”。因为所谓民族或阶级,不是与人在一层次之内的。

所谓奋斗者,不过是说,一个人应该努力去做他所应该做的事,或他所愿意做的事。斗字在此,只是一种比喻,并不含有侵害别人的意思,与斗争之斗不同。一个人于不侵害别人的范围内,当然可以,而且应该,努力做他自己所应该做的事,或他所愿意做的事。这里用不着让,亦实在不发生让或不让的问题。一个人读书,求学问,用不着让别人占先,并且还可以争着占先。但他若因此,而于与别人共饭时,亦抢着吃菜而不让人,则他可说是“不知类”。因为求学问与吃饭,在这一方面,并不是一类的事。

以上所说,是普通所谓谦虚,但就中国的传统思想说,谦虚并不仅只是如此。就中国的传统思想说,谦虚是一种人生态度,其背后有很深的哲学的根据。此哲学根据,一部分即是《老子》及《易传》中所讲的道理。

老子对于人生,有很深的了解。他观察人生,研究人生,发现了许多道理或原则。这些道理或原则,他名之曰“常”。他以为人若知道了这“常”,而遵照之以行,则即可以得利免害。若不知这些常而随便乱作,则将失败受害。他说:“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在这一点,老子很有科学的精神。科学的目的,或其目的之一,亦是欲发现宇宙间的许多道理而使人遵照之而行。人若遵照这些道理而行,他可以得到许多利益。我们常说:“科学能战胜自然。”就一方面说,它是能战胜自然;就又一方面说,它之所以能战胜自然,正因它能服从自然。

老子所说的话,有许多对于道德是中立的。在这一点,他亦与一般科学家相似。科学家所讲的道理,对于道德是中立的。有些人可以应用科学家所讲的道理做道德的事,有些人亦可以应用科学家所讲的道理,做不道德的事。但对于这些,科学家都是不负责任,亦不能负责任的。在有些地方,老子亦只说出他所发现的道理,至于人将应用这些道理做些什么事,老子是不负责任,亦不能负责任的。例如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有人因此说,老子讲阴谋。其实老子并不是讲阴谋,不过阴谋家可应用这些道理,以遂其阴谋而已。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照老子的看法,一某事物,若发展至其极,则即变为其反面,此所谓“物极必反”。《易传》中亦讲这个道理。旧说《易》《老》相通。其相通的主要的一点,即是《易》《老》皆持“物极必反”之说。

海格尔亦说:事物皆含有其自己的否定。若一某事物发展至极,则即为其自己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所以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所谓自掘坟墓。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亦用海格尔此说,不过他不以心或观念为历史的主动力,而以经济的力量为历史的主动力。所以他的历史哲学称为物质史观或经济史观。

一某事物的发展,如何是已至其极?有些事物,其极是对于客观的环境说,有些则是对于主观的心理说。例如马克思说,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若发展至其极,则即为其自身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发展是“自掘坟墓”。资本主义的社会之极,是对于客观的环境说。所谓客观的环境,亦是一种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每一种事物,在其发展的过程中,自身造成一种环境。如这种环境,使此种事物不能继续存在,则此种事物的发展,即已至其极。因为这种环境是这种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所以这种环境即是这种事物自身所掘之坟墓,亦即其自身所含有的否定之表现。

就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发展说,其极是对于其自身所造成的环境说。但就一个资本家的财产的发展说,其极是可对于一个资本家的主观心理说。假使有一个国家的法律,规定一个资本家的财产,不能超过一百万元,则此国内的资本家的财产,如到一百万元,即已至其极,就此方面说,或就类乎此的方面说,一个资本家的财产的发展,亦是对于客观的环境说。不过这一种极是人为的,不是自然的,所以这一种极不必引起反。但假如虽没有这些限制,而一个资本家发财至一百万元时,此人即已志骄意满,以为他已是天下第一富人,而再不努力经营他的工业或商业,如此,则一百万元对于此人,即是其财产之极。到了此极,此人的工业或商业,即只会退步,不会进步,而其财产亦只会减少,不会增加了。

又譬如一个人有很大的学问,但他总觉得他的学问不够,此人的学问,对于此人,即尚未至其极。此人的学问,即还有进步的希望。另外有一人,虽只读过几本教科书,但自以为已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人的学问,对于此人,即已至其极。此人的学问,不但没有进步的希望,而且一定要退步。旧说所谓“器小易盈”即是指这一类的人说。小碗只需装一点水,即至其容量之极。再加水,即要溢出来,此所谓“易盈”也。《易》《老》所谓极,大概都是就这些方面说。

如欲使一某事物的发展,不至乎其极,最好的办法,是使其中先包括些近乎是它的反面的成分。例如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如发展至一相当程度,而仍欲使其制度继续存在,最好的办法,是于其社会中,先行一些近乎是社会主义的政策。如有人问一马克思的信徒,英美等国的资本主义已经很发展了,何以在这些国内,还没有社会革命发生呢?最好的答案是,因为英美等国的资本家,在有些地方,采用了近乎是社会主义的政策,例如工会组织,社会保险,失业救济等,以缓和阶级斗争。英美等国的资本家,与他们的工人的关系,已不是如马克思等所说的那样单纯了。这些资本家,于其资本主义的社会内,先容纳些近乎是社会主义的成分,所以他们可以使他们的制度继续存在,而不至于造成一种环境,使其不能继续存在。这种办法,最为反对他们的人所厌恶,因为这是维持他们的制度的最好办法。共产党人最恨温和的社会主义。因为共产党人主张推翻资本主义的社会,而温和的社会主义反可使资本主义的社会继续存在。

就社会说是如此,就个人说亦是如此。如一个人想教他的事业或学问继续发展进步,他须常有戒慎恐惧之心。人于做事将成功时,往往有志得意满的心;于做事将失败时,往往有戒慎恐惧的心。戒慎恐惧近乎是志得意满的反面。我们说近乎是,因为志得意满的真正反面,是颓丧忧闷。人若常存戒慎恐惧的心,则是常存一近乎是志得意满的反面的心。所以他的事业,无论如何成功,如何进展,都不是其极。所以他的事业,可以继续发展进步。《易传》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若一国之人,常恐其国要亡,则其国即安如磐石。正说此义。我们可以说:一个人做事,如常恐失败,他大概可以成功;如常自以为要成功,他大概必要失败。

一个人的这种戒慎恐惧的心理,在态度上表现出来,即是谦虚。真正谦虚的人,并不是在表面上装出谦虚的样子,而是心中真有自觉不足的意思。他有这种心,他的事业,自然可以继续发展进步,无有止境。所以《易》谦卦彖辞说:“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旧说,谓谦卦六爻皆吉,表示人能谦则无往不利的意思。

谦卦彖辞以谦与盈相对而言。旧说亦多以为与谦相对者是盈或满。一个人对某一种事觉得满了,即是此种事的发展对于他已至其极了。已至其极,即不能再有发展进步。所以说:“满招损,谦受益。”严格地说,与盈或满相对者是冲或虚。老子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是与盈相对者。我们常说,冲谦,谦虚。冲或虚是就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说。谦是就此种心理状态之表现于外者说。盈或满亦是就一个人的心理状态说。此种心理状态之表现于外者是骄。骄是与谦相对者。骄盈是与谦虚相对者。

以上说,一个人对于他的事业,如常有自觉不足的意思,他的事业即可继续发展进步,无有止境。所以说:“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即是说,一人之贵,对于他尚不是其极。“满而不溢”,即是说,一人之富,对于他尚不是其极。如一人之富贵,对于他不至其极,他即可以继续富贵。又如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一个人如果常能学如不及,他的学问,自然可以继续进步。反之,如一个人对于他的事业或学问,有了志得意满的心,他的事业或学问,对于他即已至其极,已至其极,即不能再有发展进步了。

以上是就一个人及其事业说。就人与人的关系说,谦亦是一种待人自处之道。人都有嫉妒心,我在事业,或学问等方面,如有过人之处,别人心中,本已于不知不觉中,有嫉妒之意。如我更以此过人之处,表示骄傲,则使别人的嫉妒心愈盛,引起他的反感。大之可以招致祸害,小之亦可使他不愿意承认我的过人之处。所谓名誉者,本是众人对于我的过人之处之承认。我有过人之处,众人亦承认我有过人之处,此承认即构成我的名誉。若我虽有过人之处,而众人不愿意承认之,则我虽有过人之处,而名亦不立。老子说:“富贵而骄,自遗其咎。”以富贵骄人,或以学问骄人,或以才能骄人,如所谓恃才傲物者,大概都没有好结果。若我虽有过人之处,而并不以此骄人,不但不以此骄人,而且常示人以谦,则人反极愿意承认我的过人之处,而我的名誉,可立可保。老子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正是说上所说的道理。

所以古人以玉比君子之德。所谓“温其如玉”。玉有光华而不外露,有含蓄的意思。我们的先贤,重含蓄而不重发扬。含蓄近乎谦,而发扬则易流为骄。

朱子《周易本义》谦卦卦辞注云:“谦者,有而不居之意。”有而不居,本是老子所常说的话。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夫惟不居”下又说“是以不去”。“是以不去”是说“有而不居”的好处。此是就利害方面说。我们以上说谦虚的好处,及骄盈的坏处,亦是就利害方面说。若就另一方面说,一个人可以有一种知识或修养,有此种知识或修养者,可以无意于求谦虚而自然谦虚,无意于戒骄盈而自然不骄盈。

有此种知识或修养的方法有三种。一种是重客观,一种是高见识,一种是放眼界。

先就重客观说。我们知道,某一种事,必须在某一种情形下,方能做成。此某一种情形,我们名之曰势。一时有一时的势,所以势有时称为时势,有时亦称为时。例如飞机的发明,必须在物理学、气象学、机械学已进步到相当程度的时候。在这时候,人对于此各方面的知识,以及各种材料上的准备,构成一种势,在此种势下,人才可以发明飞机。一个人发明了飞机,即又构成了一种势。就此方面说,这是英雄造时势。但他必须在某种势下,才能发明飞机,就此方面说,这是时势造英雄。一个英雄,若能知道,他亦是时势所造,他对于他的事业,即可以有“有而弗居”的心。有“有而弗居”的心,他当然无意于求谦虚,而自然谦虚,无意于戒骄盈,而自然不骄盈。

我们现在的人,可以有许多知识,为前人所未有者。但我们决不能因此即自以为,我们个人的聪明才力,是超乎古人的。我们所以能如此者,完全因我们的凭借,比古人多,比古人好。譬如我们现在能飞行,古人不能飞行,这完全因古人无飞机,我们有飞机之故,并不是我们的身体,与古人有何不同。有许多事情的成功,是时为之,或势为之,不过时或势总要借一些人,把这些事做了。这一些人,对于做这些事,固然不能说是没有贡献,但若他们竟以为这些事的成功,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此即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所谓“功成弗居”,实即是不“贪天之功”而已。不贪天之功者,无意于求谦虚,而自然谦虚,无意于戒骄盈,而自然不骄盈。

再就高见识说,一个人少有所得即志得意满者,往往由于见识不高。一个学生在学校里考试,得了一百分,或是在榜上名列第一。这不过表示,在某种标准下,他算是程度好的。但是,这种标准,并不是最高的标准。若从较高的标准看,他的这一百分,或第一名,或可以是一文不值。明儒罗念庵于嘉靖八年中了状元。他的岳父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罗念庵说:“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何足为大事也。”一个人对于他自己的成就,若均从较高的标准看,则必常觉其不及标准,而自感不足。所谓见识高的人,即有见于此所谓较高的标准,而不屑于以较低的标准,衡量其自己的成就者。旧说,人须“抗志希古”,此即谓,凡做事均须以较高的标准为标准。

凡是古的,都是好的,这固然是旧日的人的一种错误的见解,但旧日的人持这一种见解,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根据。以文艺作品为例说,现存的古代文艺作品,实在都是好的。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古人“得天独厚”,如旧日的人所说者,而是因为这些作品都已经过时间的选择。古代并非没有坏的文艺作品,我们可以说,其坏的作品,至少与现在一样多。不过那些作品,都经不起时间淘汰,而早已到了它们应该到的地方,那即是字纸篓。时间是一位最公平的大选家,经过它的法眼以后,未经它淘汰的,都是好的作品。所以现在留下的古代文艺作品,都是好的,没有坏的。所谓“抗志希古”者,就文艺方面说,即是我们写作,须以经过时间选择的作品为法,我们衡量我们的作品,亦须以这些作品为标准。如果一个人能以韩退之的或苏东坡的作品,为衡量他的作品的标准,他即可见,他的作品,如不能达到此标准,即使能在某学校内得到一百分,这一百分实在是不算什么的。如果他有如此的见识,即在某学校内得了一百分,他也决不会志得意满。

即使一个人已能做出如韩退之的,或苏东坡的文艺作品,他还可见,于这些作品之上,还有文艺作品的理想标准,以此标准为标准,即历史上大作家的作品,也还不能都是尽善尽美。大作家于创作时,往往因为一两字的修改,弄得神魂颠倒。可见文艺作品的理想标准,如非不可及,亦是极不易及的。

以上虽只举文艺作品为例,但我们可以说,在人事的各方面,都有如以上所说的情形。旧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仍就文艺方面说,以文艺作品的理想的标准为法者,可以成为大作家,如韩苏等。但如以韩苏为法者,则对于韩苏只有不及,不能超过。至于以未经时间淘汰的作品为法者,则其成就,必定是“每况愈下”。

有高见识者,凡事均取法乎上。既均取法乎上,所以他对于他自己的成就,常觉得不及标准,而自感不足。程伊川说:“人量随识长。亦有人识高而量不长者,是识实未至也。”以上文之例说之,知学校内定分数的标准,不过是一种标准,是识长也。因此即不以一百分自满,是量长也。所谓量即是容量的意思。器小易盈即是量小。量随识长者,无意于求谦虚,而自然谦虚,无意于戒骄盈,而自然不骄盈。

再就放眼界说。人之所以少有所得,即志得意满者,往往亦由于眼界不阔,胸襟不广。一个三家村里的教书匠,在他村里,在知识方面,坐第一把交椅,他即自命不凡,自以为不可一世。这是由于他的眼界只拘于他的一村以内的缘故。他的眼界既窄,胸襟自然亦狭,所以亦是“器小易盈”。他若能将他的眼界放至他的村外,以及于一乡,一县,他即可知,他的知识,实在有限,而在三家村里坐第一把交椅,实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若一个人能将他眼界放至与宇宙一样大,他即可见,虽有盖世功名,亦不过如太空中一点微尘。他若有这等眼界,他自然不期谦虚,而自然谦虚,不戒骄盈,而自然不骄盈。

《庄子·秋水》篇说:“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庄子·则阳》篇说:“游心于无穷。”宇宙是无穷,把自己的眼界推到与宇宙同大,亦是一种“游心于无穷”。在这样大的眼界中,无论怎么大的事业学问,都成为渺小无足道的东西了。这些渺小无足道的东西,自然不足介于胸中。胸中无足介者,即所谓胸怀洒落。有如此的眼界,如此的胸襟者,不但自然谦虚,自然不骄盈,而实在是对于如此的人,骄盈谦虚,都不必说了。

《庄子·逍遥游》说:“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庄子·大宗师》说:“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为什么尧一见四子,即丧其天下呢?为什么许由炉捶之间,可使无庄失其美,据梁失其力,黄帝亡其知呢?因为四子许由,有一种最大的眼界,最阔的胸襟,使见他们的人,马上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所有的过人之处的渺小。尧本可以平治天下自鸣得意,无庄等本可以其美力等自鸣得意,但于他们的眼界扩大以后,他们即可知他们所有的过人之处,实在是不足道的。

这是庄学的最高义中的一点。宋明儒亦有此类的说法。程明道说:“泰山为高矣,然泰山顶上,亦不属泰山。虽尧舜之事,亦只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象山《语录》中谓:象山“一夕步月,喟然而叹。包敏道侍,问曰:‘先生何叹?’曰:‘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奈何?’包曰:‘势既如此,莫若各自著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忽正色厉声曰:‘敏道,敏道,恁地没长进,乃作这般见解。且道天地间有个朱元晦、陆子静,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有了朱元晦、陆子静,天地不添得些子,无了亦不减得些子,则朱元晦、陆子静之泰山乔岳,亦不过如太空中一点浮云,又有何骄盈之可言?

或可问:若凡事都从与宇宙同大的眼界看,则人生中的事,岂不是皆不值一做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我们于“为无为”中说,我们做事,有些事是无所为而为,有些事是有所为而为。就无所为而为的事说,有些事是我们的兴趣之所在。我们做这些事,是随着我们的兴趣,至于这些事是值得做或不值得做,对于我们,本来是不成问题的。譬如小孩骑竹马,他只是愿骑则骑而已,他不问竹马值得骑或不值得骑,实亦不必问值得骑或不值得骑也。有些事是我们的义务之所在。我们做这些事,是实践我们的义务。每个人皆要生活,要生活则不得不尽生活中的义务。若问生活中的义务值得尽或不值得尽,则须先问,生活是值得生活或不值得生活。有些人或以为生活不值得生活,但在他未死以前,他总是要生活的,他既要生活,他即须尽其在生活中的义务。这都是就无所为而为的事说。至于就有所为而为的事说,有些人做事的所为是权利,有些人做事的所为是名誉。如他们因放大了眼界,而觉得这些所为是不值得要的,他尽可不要这些所为,不做这些事,而专做他的兴趣所在及义务所在的事。这对于他,或对于社会,均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孔子说:“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朱子注说:“不与犹言不相关。”朱子《语录》说:“不与只是不相干之义。言天下自是天下,我事自是我事,不被那天下来移著。”又《语录》中论谦卦云:“太极中本无物,若事业功劳,又于我何有?观天地生万物而不言所利可见矣。”有些事是我们的兴趣所在,或义务所在者,这些事我们自要做之。但做之而并不介意于因此而来之荣誉或富贵,此即是有天下而不与的胸襟。这种胸襟,亦惟有大眼界者,始能有之。对于有这种胸襟的人,自然亦无须说什么谦虚或骄盈的问题。

(选自《新世训》,1940年7月开明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