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6

“请把我藏在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去……”

在朱比角的每天晚上,那个摩洛人的奴隶一定会重复这个简短的请求。每当说完这个,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完成了一切事情,于是开始盘坐着为我泡茶。这也就意味着可以平静地过一天了。他感到很安心,因为他已经向唯一能够治疗自己的医生坦承,也向唯一能够救赎自己的神祈祷过。他在茶壶上方低着头,反复回想着自己一生的遭遇,马拉喀什的乌黑土地、粉刷成玫瑰色的家及那份清贫的家产。对我的沉默,对我拖延始终不赋予他生命的这个事实,他都没有生气。原因是:他相信我们不一样,我是移动的马力,像风一般,迟早会把他的命运吹起来。

然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在朱比角当过两三个月的机场场长,全部财产只有背对西班牙堡垒的一间营房,以及营房里的一个洗脸盆、一个装着盐水的水瓶和一张不大的床,我对自己的能力真没有什么自信。

“巴克老爹,以后再说吧……”

每个奴隶都叫巴克,所以他也是巴克。虽然被俘虏了四年,但他还是不死心。他想起自己以前也是一个国王。

“巴克,你以前在马拉喀什做什么?”

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应该还在马拉喀什生活,他从事的一定是收益颇丰的职业。

“我是赶牲畜的,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在马拉喀什,官员经常叫他去:

“我有公牛要卖,穆罕默德,帮我带到山那边去。”

不然就是:

“我在原野上有1000只羊,帮我带到高地的牧场去。”

于是巴克手执橄榄树牧杖,指挥着牲畜迁徙。他一个人负责这一大群羊,一边要让怀孕的母羊跟得上羊群,制止羊群快跑,一边又要督促偷懒的羊跟上速度,他在羊群的信赖和服从中向前走。只有他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只有他能依照天上的星星认路,懂得羊群不可能知道的科学体验,他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就决定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夜间,羊群睡了,他的膝盖埋在羊毛里,对着这些脆弱、无知的东西心生怜悯,是医师、是先知,也是王的巴克在为自己的臣子祈祷。

有一天,阿拉伯人向他走过来说:“跟着我们把牲畜带到南方去。”

他们让他走了很远的路,三天后,当他被带进幽深山路的敌对领域边境时,就被他们抓了,而且被取名为巴克给卖了。

我也认识一些别的奴隶,并且每天都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喝茶,在那里打着赤脚,躺在那厚厚的地毯上,那地毯可是他们游牧民族的奢侈品。他们在地毯上方搭盖自己暂时的家,我就这样回味着一天的行程。在沙漠中,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炙热的烈日下,人们向着日暮、向着清风徐徐走去,它抹去了你身上的汗水,吹拂着你的四肢。炙热的烈日下,人和牲畜既可以走向饮水场,也可以走向死亡。因为无所事事也从来都不是消极的。这里每天都让人觉得非常美妙,就像通往大海的道路。

我和那些奴隶也很熟。主人从宝物箱中拿出炉子、茶壶和杯子后,他们就会进到帐篷来。那沉甸甸的箱子里,真是无奇不有,比如遗失钥匙的大锁、没有花的花瓶、廉价的镜子、陈旧的武器等。这一切东西都在沙漠中沉沦了,让人不禁联想起遇难船只的碎片。

然后奴隶一言不发地把干枯的小树枝放进炉子里,吹燃木炭,再往茶壶中灌满水,这对小姑娘来说很简单,但他却动着几乎可以连根拔起山毛榉的肌肉做着这么简单的活儿。他非常稳重,已习惯于这样重复的工作:泡茶、照顾骆驼、准备伙食。在炙热的太阳下,朝着夜晚走去;在光秃冰冷的星星下,则期望有炙热的太阳。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盼烈日。而在这像蒸笼一样的热带国家,真是令人同情。但这个沙漠在白天与黑夜中让人类从一个希望到另一个希望间的往返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黑人奴隶会蜷缩在门口,享受着晚风的洗礼。在这个俘虏的深沉的肉体中,回忆不再出现。即便是被绑架的情景,也只能回想起把他推进永恒黑暗中的那个人的手臂、叫喊和拳头而已。从那时开始,他像盲人般,既看不到水流迟缓的塞内加尔河,也看不到摩洛哥南部的白色城池;像一个聋人,听不到怀念的声音,在奇妙的睡眠中堕落。这个黑人并非不幸,他只是麻木了。只要坠落进这个游牧民族的生活圈内,跟着他们到处飘**,一辈子都会被捆绑在他们所描绘的沙漠的生活轨道中。以后,他和他的过去、他的家、他的妻儿有什么关联呢?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对于他而言,亲人的存活等同于死亡。

长期沉溺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的人,一旦失去爱情,就会对自己高贵、孤独的生活感到厌倦。于是他们对生活渐渐妥协,在平凡的恋爱中创造出他们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跌到谷底也不过如此,忍气吞声,委身过安稳的生活也很好。奴隶会以主人的炭火余烬为傲,主人会对奴隶说:“喝了吧!”

那是在疲劳、炙热中得到的解放,肩并肩进入傍晚的清凉。因为这样,所以主人对奴隶是亲切的。当主人把一碗茶给奴隶喝时,奴隶感激不尽,甚至去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也不会被铁链捆住。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忠心耿耿!他甘之如饴地否认自己是受到追赶的黑人国王,他只是一个幸福的俘虏。

但终有一天他会获得自由。当他变得苍老没有用处,不值得提供吃穿后,他就会彻底自由。整整三天,他在帐篷间走来走去,寻求工作的机会。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结束时,他温驯地躺在沙地上。我在朱比角,看到过**着死去的奴隶。摩洛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垂死挣扎,而在那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做什么残酷的事情。摩洛人的孩子,在这个黑色的身躯旁边玩耍。每天只要天一亮,他们就跑过去看他是否还在动。虽然觉得很有趣,但却不会嘲笑他们年老的家仆,这是理所当然的。好像大家对他说:“你工作勤奋,有睡觉的权利,好好睡吧。”他躺在地上,感觉到晕眩般的饥饿,但是没有感觉到任何烦恼与不公。他慢慢地融进了土地,被太阳晒干、被大地接受,30年的劳动,终于获得长眠和入土的权利。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人,甚至没有发出啜泣声,事实上他原本就不是会泣诉的人。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无法感知的听天由命的态度。就好像是山区的居民因为迷路筋疲力尽地躺在雪中央,被梦和雪笼罩全身的那种感受。让我心痛的并不是他的痛苦,我不相信他会有痛苦。但是一个人死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也会一起消失,我思考着这个人心中消失的是怎样的画面,思考着塞内加尔的耕地是什么样的,摩洛哥南部又是怎样的城市,这些都一点儿一点儿地坠进遗忘中。这个黑奴的世界我无从得知,是不是不断消失的只是泡茶、带牲畜去饮水场这类的悲惨劳动……这个奴隶的灵魂是不断地沉睡,还是被回忆唤醒、伟大地死去?他那坚硬的脑袋,在我看来就像陈旧的宝物箱。我不知道收藏在那儿的是怎样的彩绢,怎样的节日回忆,怎样的在遇难中被这个沙漠拯救的最无用的、无益的遗物。箱子在那里,被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沉甸甸的。我不知道最后几天,是世界的哪个部分离他而去,意识和肉体是怎样消逝,最后一点儿一点儿变成夜晚、变成根的。

“我是赶牲畜的,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我知道的第一个勇敢的、不断抵抗命运的人是被囚的黑人巴克。他在一夕之间被摩洛人夺走了自由,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着,但这对于摩洛人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因为神的暴风,也会在一小时之内将人的收成**得**然无存。只不过和他的财物相比,摩洛人伤害的是他的人格。不过即使这样,巴克也没有死心。而他与其他奴隶的不同点就是:若是别的奴隶,一定会将为生活而不断赶畜生、不断劳动的记忆交给死神。

巴克没有和别的奴隶一样,等得累了,降服于平凡的幸福,而是不安于奴隶的身份。他不喜欢奴隶主人的亲切,以及身为奴隶的喜悦。他的心中依然还保存着穆罕默德以前住过的家。尽管这里没有住人,显得冷清,但别的人也甭想住进去。巴克就像在林荫小径的寂寥与乏味中至死不渝的白发管理员。

他没有说:“我是穆罕默德·班·劳尚。”而是说:“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就这样等待着被遗忘的人物复活,借以驱赶自己以前的面目。有时,在夜的寂寥中,他所有的回忆都涌上了心头:“半夜里,我们的摩洛翻译为我们讲故事;半夜里,当巴克说起马拉喀什的事情时,哭了。”在孤独中任何人的记忆都有可能被侵蚀。当他突然醒来,伸展了一下四肢,在没有任何女人接近的沙漠中找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在没有任何泉水涌出过的地方寻找泉水。巴克闭上眼睛,虽然住在粗布帐篷里,住在那追逐风而活着的沙漠中,但他还是相信自己住在白色的房子里,每晚都在以前那颗星星的照耀下。巴克带着往日的柔情,来到我这里,似乎认为那天即将到来。他很想对我说他已经准备妥当,也做好了返回家中的心理准备,现在只等我的一个手势。他微笑着,将他的打算告诉我,但这是我没有想过的。

“明天是送出邮件的日子。如果能够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尔的飞机中……”

“可怜的老巴克,这是根本做不到的!”

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是在敌对领域里。我们怎么能够协助他脱逃呢?谁也不知道摩洛人第二天会以怎样可怕的屠杀去报复这一远走高飞和侮辱。我获得这个机场所属的工程师罗贝格、马歇尔、阿布格拉尔等人的协助,尝试买下巴克,但是想要奴隶的欧洲人是很罕见的,于是摩洛人狮子大开口:“两万法郎。”

“你在开玩笑吧?”

“请你看看这家伙那粗大的臂膀……”

几个月过去了。

不久,摩洛人的价钱降低了,加上我写信呼吁法国朋友协助,我觉得我可以买回老巴克了。

那是个有趣的谈判,共持续了八天。15个摩洛人和我,在沙子上围成一圈坐着。有个名叫詹·兀德·拉塔里的山贼,他既是奴隶主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他在暗地里助了我一臂之力。听从了我的劝告后,他不断对奴隶主说:“卖掉吧!若是不卖,最后也没用。那家伙病了。虽然刚开始看不出来,但它潜伏在身体里,一旦发病,身体就会突然肿起来。所以还是卖给那个法国人吧。”

我答应了另外一个山贼拉吉,若是能够成功把巴克买回来,我就给他回扣。于是他也不断地**着奴隶主:“你用卖他的钱可以买骆驼、步枪和子弹,还能带着军队和法国人打仗。这样你从阿塔尔带回三四个奴隶都不成问题。所以快把这样的老家伙卖掉吧。”

就这样,他们把巴克卖给了我。整整六天,我都小心翼翼地把他关在公司的营房里,并严严实实地把门上了锁。因为他要是在飞机来之前在门外溜达被摩洛人抓住,一定会被卖到更远的地方。

终于,我让他摆脱了奴隶的身份。这是一个伟大的仪式。伊斯兰教的修士,原来的主人,以及朱比角当地的官吏都出席了,而若是在离堡垒外墙20米的地方,那三个山贼有可能会砍掉巴克的脑袋好寻我开心。但现在他们正满怀热忱地和巴克接吻,并在证明书上签了名。

“现在,你是我们的儿子了。”

根据法律,巴克也是我的儿子。

巴克和四个父亲一一亲吻。

直到出发前,巴克都在公司的营房过着悠闲的囚犯生活。他每天告诉自己很多次,这是个简单快乐的旅途。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人们会在这里给他一张前往马拉喀什的巴士车票。就像小孩子玩探险家的游戏一般,巴克玩着自由人的游戏。他再次踏入人生,再度看到巴士、群众,以及那些城市……

罗贝格作为马歇尔和阿布格拉尔的代理人,要求与我见面。基于关怀,他们认为巴克不能及时独立。所以他们交给我1000法郎要我转交给他,这样巴克就可以慢慢找工作了。

这时候我想起了那些从事“慈善事业”的老贵妇。她们捐赠20法郎就要求感谢。飞机工程师罗贝格、马歇尔、阿布格拉尔三人给予的1000法郎,既不是做慈善事业,也不要求感谢。他们不像前面说的那些做着幸福美梦的女士那样,而是出于怜悯而行动的。他们只是协助一个人重获尊严。他们和我一样清楚,返乡的喜悦一旦过去,在巴克面前出现的第一个忠实朋友——贫穷,就会在不到三个月内,让他在那里的铁轨上,大汗淋漓地拔枕木。那他返回后的生活倒是比不上我们在沙漠中过得幸福。但他有权在自己的家人中恢复原来的生活。

“老巴克,去吧!要成为有用的人。”

飞机颤抖着,准备出发。巴克最后一次眺望朱比角时感到无限荒凉。飞机前方聚集了200个摩洛人,他们想看看一个面向人生出发的奴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但如果飞机在前方出现不测,他们就打算把他重新抓回来当奴隶。

我们向这个带着些许不安,要被送到人间的50多岁的婴儿挥手道别。

“再见,巴克。”

“不对。”

“什么不对?”

“不对,我应该叫穆罕默德·班·劳尚。”

我们曾拜托阿拉伯人阿布达拉带巴克去阿加迪尔,而最后关于巴克的消息也是从他那儿知道的。

巴士只在傍晚发车,于是巴克有一整天的时间。他在城市里走了很久,一言不发。在阿布达拉看来,巴克似乎有些不安,显然深受感动。

“你怎么了?”

“没怎么……”

突然出现的休假让巴克过于自由,所以他到现在对自己的复活还没有真实感受。当然,他一定觉得是无言的幸福。除这个幸福感以外,今天的巴克和昨天的巴克也没什么不同。现在的他,应该和其他人同样拥有分享太阳,以及坐在阿拉伯式咖啡馆的绿色棚里的权利。他在那里坐下来,为阿布达拉和自己点了红茶。这是他翻身后为自己做主的第一件事情。这个权势改变了他的神情。然而服务生却像做着最平凡的事情般,丝毫不觉得吃惊,为他斟了茶。但服务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斟茶,其实是在赞美一个自由的人。巴克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登上俯瞰阿加迪尔的加斯巴赫山。

贝尔族可爱的舞娘朝他们走近。她们展现出十足的亲切与温柔,使得巴克感到重生。她们在不知不觉中,欢迎他进入新的人生。她们牵着他的手,给他献茶;她们显得很殷勤,就像对待其他男人那样。巴克把自己重生的经过讲给她们听,但她们只是温柔地笑着。因为他高兴,她们也为他感到高兴。他想让她们惊讶,于是又说:“我叫穆罕默德·班·劳尚。”但她们一点儿都不吃惊。因为每个人都有名字,而且有太多的人都是从远方归来……

他带着阿布达拉在街上的犹太人的小摊前闲逛,眺望着大海,深切地感受到不管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走都是自由的……然而这个自由也让他觉得苦涩,让他明白了自己与世界有着怎样的阻隔。

这时,正好有一个孩子经过,巴克爱抚着小孩子的脸颊,孩子笑得很甜。但那不是为了奉承而去疼爱的奴隶主的孩子。巴克给予爱抚的是个羸弱的孩子。那个孩子笑得非常甜,他让巴克觉醒了,因为一个羸弱的孩子对自己笑得那么甜,让他觉得自己比以前对这个世界更重要了。他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于是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阿布达拉询问道:“你在找什么?”

巴克回答:“不找什么。”

当他在街道转角遇到成群嬉戏的孩子时,停住了脚步。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于是默默地看着孩子们。接着他跑到了那个犹太人的小摊前,买了一大堆的礼物回来。阿布达拉看到他后,生气地说:“傻子,钱要省着花!”

但是巴克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他神情认真地对每个孩子招手,让他们来领礼物,于是小小的手伸向了玩具、手镯和绣了金线的鞋套。孩子们拿到自己的礼物后,没有礼貌地说声“谢谢”就逃跑了。

阿加迪尔其他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都跑了过来。巴克给他们穿绣了金线的鞋套。阿加迪尔郊外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起身欢呼,也向这个黑神跑来,拉着他那陈旧的奴隶服,索取礼物。于是巴克就破产了。

阿布达拉以为巴克“高兴疯了”。但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巴克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分享巨大的喜悦。

现在他是自由的,所以他就拥有了人的基本财富——被爱的权利、随心所欲闯**的权利、自力更生的权利。这样看来,这点钱算什么……深刻的饥饿,唆使他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与他们有着密切的联系。阿加迪尔的舞娘,亲切地对待着老巴克。但是他可以跟进入那家店时那样轻松地走出来,原因是她们不需要他。阿拉伯的摊贩和路上的行人,全都尊重他这个自由人,与他平等地分享阳光,但也只是这样,因为没有任何人说,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自由的,但太过于无限制的自由,让他在地球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他欠缺那份人与人关系的牵连,如果他要打破这种关系,伴随而来的就是眼泪、离别的悲伤、谴责和喜悦。也就是说,他欠缺把他和别人相结合,让他变成有重负的无数关联。然而现在,孩子们那数不清的希望重担都压在了巴克的心头上。

在阿加迪尔灿烂的夕阳和黄昏的清凉中,巴克的统治时期开始了,这份清爽也是他唯一漫长等待的安慰。由于出发的时刻快到了,巴克像以前被羊群埋没那样,被孩子们形成的波浪淹没了,留下世界上最初的航道痕迹。明天他将回到贫困的家人中,用他那年老的手臂担起养活家人的重担,这恐怕是无法完成的,但在这里他将自己真正的力量放在了大地上。就像要在地上生活而身体却过于轻盈的天使必须得在腰带上缝进铅块,于是巴克带着那些渴望金鞋套的孩子们的力量,艰难地向大地走去。

7

这就是沙漠。在萧条的撒哈拉深处,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戏剧,将人的热情煽动起来。沙漠的真实生活,并非是追逐牧草部族的迁徙,而是持续进行的游戏。归顺的沙漠与反抗的沙漠,差异是多么大呀!但对于人类来说,不也是这样吗?面对迥然不同的沙漠,我想起了儿时的游戏,想起了那个金色庭园,我们相信住着各种神的地方;想起那个怎么也无法得知全貌、无法走遍的漫无边际的王国。我们形成了封闭的文化,在那里步行是特别的,事物也有特殊的意义,这在其他地方是不被允许的。当我们长大成人后,就要遵守别的律法生活,充斥着少儿身影的魔幻、寒冷、炎热的庭园留下了什么呢?现在他回到那里,怀着失落的心情,沿着外侧低矮的灰色石墙走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以为的无穷大空间的庭园原来在这么小的外墙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进入无穷的世界中,因为他想去的是那个游戏里,而不是那个庭园。

然而抵抗区已经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坎萨多港、哈姆拉干河、盖勒敏-塞马拉大区,都已不再神秘。我们曾经朝它们奔去的地平线依次在消失,就像被温暖的捕虫网捉住就会失去美丽色彩的昆虫一样。追逐这些地平线的人,没有被幻影迷惑。当时我们追求那种发现时,也并没有弄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追求微妙事物的苏丹,也没有错,以致被掳来的美女一经触碰就失去了她们翅膀上的金粉,在黎明的晨曦中消失在他的怀里。有人在沙漠里挖油井,靠他们的商品发财致富,而滋养我们的却是沙漠的魅力。但他们来得太晚了。那些难以接近的棕榈林,以及贝壳的新鲜粉末,它们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给予了我们;它们给予的狂热只有片刻,而我们也就享受那片刻。

沙漠吗?我曾经突然闯进它的中央。1935年,在长距离飞行前往亚洲的途中,我在埃及,在靠近利比亚沙漠边境的内陆深处,被像黏鸟胶似的沙漠给抓住,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死亡的心理准备。故事的经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