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阁楼小说家(1 / 1)

早在黄昏到来前,编辑们一个两个地下班了,手头的稿纸摞起来,“啪嗒”一声关掉绿色灯罩下的橘色灯光。办公室相继暗下去。连接办公室的走廊逐条撤空。保安在固定钟点出现,这里唯有文化,无惊无险,等他以散漫的态度巡过楼,一层留好一盏灯,天便全黑了。出版社所在的小建筑物里静静的。小说家这时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出了阁楼往下走,走完一节黑色大理石楼梯,一转折,走另一节,来到下一层。他走过无人的走廊,走在装饰着细腻雕花的天花板以及古典吊灯下。数间紧闭房门的办公室,他经过了。到了走廊尽头,他停住。十四扇窄窗连成大半面墙,从这里,看到小马路上栽成行的梧桐树。春天到秋天,绿意渐浓又渐淡;冬天,只有枯枝干。绿叶成荫时,每逢刮大风,在窗里持续观看树叶摇动,容易头晕,仿佛身在一艘大船上,正行驶过梧桐树叶的海浪。此刻是冬天夜晚,风平浪静,他看了一会儿几乎和窗齐平的光光的树顶。他接着下楼梯,把每一层楼游**游**,在每道走廊尽头,他都停步看风景。梧桐树的树顶。梧桐树的高枝。梧桐树的低枝。梧桐树低处的粗树干。小说家到了一楼,值班保安,就是刚刚巡楼的那一个,坐在胡桃木色的台子后面,他要在无聊的自由中枯坐到八九点,其间看看报纸,饮饮茶,最后做一次巡视,就窝到休息室里不出来了。

保安早就听着出版社里仅剩的脚步声,橐橐,橐橐,从头顶开始,回声响彻整栋楼。几十年前,保安还年轻,刚来工作,他必须从小说家的谈话中才能得知对方今天写了几行字,过几年他可以从小说家的脸色上猜出来,现在他经验已丰,只要一听脚步声,一切便都了然于胸。他写得多时,因为满足而走路慢,他写得少时,因为背负的苦恼重而走路慢,总之他走得慢,但保安懂得差别。“今天他写得很不少。”保安先是依据声音做判断,见到小说家迈下最末一级台阶时,他补充想,“最近一直写得多,写得很顺利。”保安是除老社长外最了解小说家的人,这个事实,他们三个人从始至终不知道。

两人简略地问好。小说家站在门里紧一紧旧大衣的领口,随后推门出去,走到出版社外面那条颇有吸引力的小马路上。他路过刚从高中低不同视角看过的梧桐树,又以行人视角再次看了看树,反正小说家该从各种角度看待同一事物,并永远不应当生厌。他出门是要去吃晚饭。吃过饭,他将做一次长散步,然后回到出版社,回到阁楼上。

小说家定居在出版社。

很多很多年之前,小说家向出版社要下一间办公室。在拥有办公室之前,他曾经在这里出版过处女作,一本畅销书。在出版这本书之前,谁都不看好这本书,谁也都不看好他这个人。负责他的编辑不咸不淡地对付他,因为像他这种作者多的是,没理由对他特别期许。

但是这本书的命运好。它不温不火地销售了半年多,突然契合上一个社会话题而走红,库存一销而光,马上加印了又加印。小说家受邀上过几回访谈节目,给人谈不上好坏的极其飘忽的印象,不过这不重要。紧跟着,他的小说卖出电影版权,在三流电影导演的口中,他的才华要比他本人承认得多。电影拍得平平,可又确实带动新一波销量,将小说家推上畅销书作者的榜单上游。小说家趁着余勇,出版第二本书,销量为畅销书的七分之一,不够好,但也说得过去。他就是在写第三本书时,请求签下他的社长暂时提供他一小块写作的地方。社长不是拘泥条规的人,爱交朋友。小说家在那时具备当朋友的资格了,他们讨论过,在新书完成后,三本书要做成会引起关注、赢得奖项并卖得动的三部曲套装出售,尽管它们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一个恰当的命名会掩饰问题。小说家创新地建议,房租可以和新书预订金相互抵销,社长同意了。

“在出版社写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长举出上一代八个名作家的名字,“……像他们。以前的作家都是出版社的好朋友,双方超越了金钱往来的关系,作家常和要好的编辑走动、交流,得到好的建议,写出好书。”

“是啊。”小说家说。他不太想讲人际关系,主要诉说他的租房初衷,“早晨九点来,晚上五点走,每天不受打扰,有规律地写作。我想试一试这样的生活。”

社长赞同:“那一定是很好的。写书没有别的法子,写一百个一百字才有一万字,写二十个一万字才有二十万字,如此才成为一本书。与其说作家掏出了二十万字的天赋,不如说进行了二十万字有效的工作。作家需要好好工作。”

小说家说:“是这样。”

社长带他走了几层楼。楼梯栏杆每隔一段装饰着弯弯曲曲的铜制的艺术化线条,抵到他们脚边。他们的皮鞋以四个步点轮流敲击黑色大理石,像两双手弹奏钢琴的黑键。他们走了一节楼梯,又走一节,再走几节,最后来到顶楼。“这里不错。”阁楼上的房间小,有个倾斜的顶,高处人能好好走路,最低的地方假如摆张书桌,人走近那儿离开那儿都要弯腰,坐在书桌跟前会坐得牢,能好好写。他由衷感谢:“是工作的好地方。”

当初梧桐树还不够高,要从阁楼连下两层楼,从那层楼的走廊窗前恰好可平视树顶。从树顶再走下一层楼,就到了观赏梧桐树高枝的最佳楼层,这层走廊最靠里是茶歇室,他以乔迁新居报答房东的心情,赠送出版社一台中档咖啡机,就摆在那里,用它替换掉了可怕的速溶咖啡。不同品质的咖啡豆,他也曾提供过很长一阵。每天下午,当写出点什么后,他下楼做一杯咖啡喝,物物交换似的吃茶歇室常备的小饼干。因为咖啡需求量大,出版社后来自购豆子,那不合他口味,他便不来喝咖啡,但仍来吃小饼干,还有彩色软糖。在楼梯上,在饼干和软糖附近,编辑们和他闲聊,双方都清楚一些话题不要谈:今天写了多少字?已经写了多少字?哪一天会写完?编辑们的共识:随便他,急也没有用,谈了会尴尬。他们不太诚恳但求客气,聊聊今天天气和文坛气象,便去各忙各的。

小说家一开始的工作时间的确和编辑同步,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编辑们在梧桐小道上,时常见到他若有所思的背影,他背着公文包,穿戴整齐,像他们一样上班下班。一段时间后,他的工作时间被调成上午八点至下午六点,朝与夕,只有勤奋的编辑才会在梧桐小道上见着他。又过一段时间,他将时间再往两头延长,成为上午七点至下午七点,这时编辑们既看不到他来,也看不到他走,他给人每天腾空出现在小楼里的印象。周末他也照常出现。节日他也照常出现。一次偶然的通宵,为后面更多次的通宵开了头,他越来越长时间地待在出版社,蜷缩在阁楼一张长沙发上睡觉,也买了简易衣柜放他不多的衣服。最后他昼夜都在。编辑们,特别是在他之后加入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抹不去一种错觉:小说家并非客人,他和这栋房子合二为一,是这里的主人,地位高于社长。

三部曲的第三部,迟迟未能完成。

社长口头将租约延期两次:“你再住住,再写一写。为了写出好作品,那不要紧。”之后索性闭口不提,任由他一直住下去。原因之一是,小说家住在闲置房间,出版社没有产生成本。二是为了成就一种美谈。只要机会合宜,社长就主动向记者提到,某某小说家常住我社一心写作,自己作为出版人从来是全力支持。他相信此种美谈经过时间会酝酿得更美,日后小说一旦完成并且大卖,人人都会高兴谈论它。

如果说前两点反映了一个生意人必不可少的算计心,那么第三个理由是单纯的、高尚的——社长欣赏小说家。不出几年,他们结为真正的挚友。在社长心里,兑现文学梦的正是小说家这种人,他认识数不胜数的大小作家,写作的道德没人及他十分之一。小说家刻苦创作,达到了舍弃人生其余一切的地步,达到了物质上只要求一小格空间栖身的地步,达到了意志不为时间动摇的地步,这叫社长产生敬意。

小说家在出版社上下走动,即使这么多年都没有交出作品,也并不显露愧色,保持着自在与潇洒的形象。而一躲进社长办公室,两人关起门,他的痛苦就从面具背后源源不绝地落出来,掉在衣服上、膝盖上、地板上,烟灰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的心扉,唯有向社长,向在创作道路上常年与自己结伴同行的朋友敞开。

“那个人……”小说家无力地倒在椅子上。进社时他高大壮实,与通常瘦弱的编辑们像两个物种,坐下时能把椅子填满,此后身体渐薄渐小,屁股周围渐渐留出一大圈蓝色椅垫。他讲小说里主人公的困境:“他要进房间,那件会触发他命运的关键事情在等他,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叫他走进去,他已经从上周五开始在走廊上待了四天。”

过了几天,小说家又倒在同一个地方,人更薄、更小了,蓝色椅垫像上升的海面,把屁股岛多吞掉了一点。这回主人公与小说家面临新的困境,“昨天他终于走进房间,我暂时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我这样问自己,连问几遍,就把自己的忧虑转嫁到他身上,用一个缓兵之计,写道:‘他在房间里自问,该怎么办?’写完这句,我真恨自己。因为作者头脑简单,而使主人公显出蠢相。想想看,我在这世上做不了别的,只向虚构作品中传递了真实的愚蠢。这不可原谅。”

然而,小说“正要”如何进行,是麻烦中最小的一撮,他可以叫主人公在走廊上等自己几天,在这几天中细细思索,终会找到解决办法。小说“已完成”部分才最可怕。

随着岁月流逝,小说家不再是写下第一行文字时的他。他对事物的看法日复一日地改变,思想和最初相比可以说已经面目全非,他很难赞同自己前一个月写的东西,厌恶前一年至前十年写的东西,至于十年以前的,他不能相信竟胆敢写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自我交战导致几败俱伤。他每时每刻都忙于揪住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和他说那么写是很坏的,要推翻重来。过去的自己那么写却明明是有理由的,那个自己抗辩,声称那样完全站得住脚,是写得好的,作为后来人你的使命是把过去和未来联结起来,而不是否定一切。过去的自己还振振有词地说,彻底否定过去,便会彻底否定现在,也会彻底否定未来,忙于否定,便没空建设。一方面他们交战,一方面他们又争做裁判,不知该判定哪个自己赢得胜利。未等分出胜负,新的思想让新的自己诞生了,新自己加入战斗圈,新自己也站上裁判席,这进一步扩大了混战规模,增加了裁判难度。

“所有好的作家都是这样,谁能不对自己起疑心呢?有疑心对写作一定是很好的。”社长亲切地安慰朋友,“但是,我担心你。照我看,你要适当地摆脱拘束去写,超脱出来,有时候不应该再顾忌以前的自己。真正一人独处,振笔疾书,那一定是很好很畅快的。”

小说家默默无语。

社长问他,最近除了写“我们的三部曲”还做什么。小说家讲起他在外部世界的行踪,如同讲起着陆地球前在外太空的生活,他渐渐觉得那是不真实的。

住进阁楼之初,他还和文艺界朋友来往,但说分开就迅速分开了。有几次他走进大家都在的酒吧和咖啡馆,自己样貌的改变是次要原因,久未在公开场合活动是主要原因,他发现人们已经认不出他来。他坐到他们附近,成心偷听到的谈话内容是那样陌生,涉及他不认识的作家、不认识的文学评论家和闻所未闻的书籍营销方式,他听了一会儿就兴趣全无。此后,就减少了去那些地方的次数,去了也成心不听他们谈话。

家庭方面,他和妻子分居已久。“她想离婚时会来找我,”他对社长解释,“出版社这地方很好找。”有天晚饭后,他长时间地从一条马路漫步到另一条马路,在僻静处看到一个红色电话亭,他走进去摸出零钱给妻子打了电话。听到那头妻子的声音,他说是我,妻子问他写得如何,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停顿下来。妻子转而询问近况,他告诉妻子不费什么力气就戒了烟,改喝滴滤咖啡,喜欢上了软糖并且每天吃很多,稿纸旁边放一把有朝气的小糖让他感觉好些。后来妻子叫了声他的名字,忽然轻快地笑道,你可能在别的世界了,我像在和死去的丈夫通电话。到了当天深夜,他果真在别的世界。他在阁楼上躺着,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白白地盖在他脸上,他回忆起妻子的声音、妻子的脸,以及以前每当妻子读他新写的章节时他那等着被判决的心情,结果他爬起来,给小说里的人物加上了几行心理描写。

人物在做什么、写作的困境——两类话题,小说家和社长总是谈。但到最后,关于自己的生活,他无法对社长讲出更多了。他毫无生活。文艺界旧友各有发展,先后离开了熟馆子。妻子的电话他没有再打过,妻子也没有麻烦他去离婚。他一直写作。

社长看着梧桐树长高,心中感慨。他从不催促小说家,但时光催促他,事情超过某个时间节点便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好像双手被捆,眼看着面包正从餐桌边沿掉下去。他的担忧是入世的。到了值班保安光凭脚步声就能猜出小说家的日产量时,小说家已经中年,样貌更接近老年,社长到了年纪,卸任了。

在小说家看不到的地方,老社长做了可做的一切,他在交班时,特地与新社长谈了话。新社长欣赏着社长办公室顶天立地的两面大书架,书架上每一本书都是该出版社的骄傲,一些得了国内或国际上的文学奖,一些长销不衰。它们整齐地码放着,这么看去,像是一片书形状的小墓碑竖插在墙壁上,从而使两面墙成为一座文化陵园。其中就有小说家的第一本书。老社长顺势提起小说家,他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出版社里住着一个小说家,我本人和所有编辑同人已经习惯了。最初感觉有点怪,一个人在这里吃吃睡睡,一直没交稿,你一味付出,他不但没有回报,还从来不取悦你,你似乎吃了亏,因为这里,在这个房子里毕竟是要做生意的。但后来感觉是很好的。我们和小说家之间,像是建立了一种古典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要求双方马上完成交易,货款两讫,它脱离了现代人立刻就要见到好处的趣味,从而使我看到自己的灵魂某些地方还光洁发亮,自己的心胸又宽又广。我做别的事情时也笃定一些,把某些欺世盗名的书送上印刷机时,出版某些不应该搭上树木生命的书时,一想到小说家,我就可以说我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出版人,毕生都在促成好作品,我是合格的,没有愧对我的职业。”

“这很感人,这很感人!我也想以后回顾职业生涯时,能坦**地说出这种话——那要等上好多年。在那些话可以说出来前,还要完成好多实际的工作,不过没关系,我看没什么能冲淡它今天留给我的印象,但愿我以后能说得出及您十分之一好的话。”新社长用浮于表面的钦慕口吻说。他又问:“但您究竟觉得他写得好吗?”

千锤百炼的老社长没有立刻说话,他留出点给提问者反省是否提了一个错误问题的空当后,才做出并非正面的回答:“可惜我们不能扮演一切角色,幸亏也不必扮演。我们做出版。评论,可以留给世人。”

老社长坐着小轿车走了,树叶的阴影先投在挡风玻璃上,再投在他脸部,造成忽明忽暗的效果。暗下来时,他几次想回头看一看阁楼——从树顶之上,那是容易看到的。他按捺住了。没有什么再可以为你做的了,我已功成身退。

小说家失去庇护,接二连三收到驱逐令。新社长的话实际上很礼貌,不难听,但千真万确是在请求他离开。新社长是这样想的,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方便表明其立场:假如留下小说家,说明自己是继承前人思想和做法的保守派;假如请走小说家,那无疑向所有下属传递了改革决心。两者皆可。鉴于他相对来说很年轻,改革的面貌更有利于登上新座位,所以他没有选择另一条路线。

从这时起,举社上下感受到新风吹进小楼,规章制度变了,会议时长变了,人们说话音量变了。但是变化中的人们目睹小说家发生了剧变,犹如慢跑者看到别人以五倍速从身边跑过,从而怀疑自己站在原地没有跑。小说家的形象每天都在变化,他忽胖忽瘦,年纪看起来忽大忽小,在一天之中,他也如此颠三倒四地变化着。编辑们在楼梯上、在茶歇室遇见他,他忽而表现出与人交谈的热望,忽而像死掉的蛤蜊般闭紧嘴巴。有时,有人在二楼见到小说家,但又有编辑声称同一时间小说家其实出现在另一层楼,自己还同他说了话。他们还听见阁楼上总有动静。他们从同理心出发,这样想:小说家和我一样受到新社长折磨,使得他模样大变,写作的状态也变激烈了。人们还注意到一件事,但当时谁也没把它和小说家联系起来——茶歇室里的饼干和软糖,特别是软糖,消耗速度惊人,仿佛有人在吞噬软糖,只要一摆出来就被吃个精光。由于当时是乱局,人们无心关注更多,许多异象没人深察。

冬日的一天,编辑们准点下班,小说家在天黑后也离开了出版社。这天他出门的时间远较平常晚,他没有比较直接地走下来。值班保安听见了远比脚步声丰富多元的声音。它们开始于小楼最高处的阁楼,保安此前从未听过,他事后回想起来,那好像是往一个袋子里装满鸡蛋,将袋子拎起敲击硬物,一些蛋壳“咔嚓”破了,蛋黄蛋白轻轻流出来漫过其他鸡蛋——整个过程中全部声音相加之和。随后,保安又听见小说家从房里走出来,在每一层楼盘桓良久,其间他反常地折返阁楼数次,但保安如常以为出版社绝对安全,麻痹大意了。终于,小说家走到一楼。这天他异常消瘦、神情冷峻,令保安不敢搭话。保安这才想起,小说家已经连续数日没有外出吃饭,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而保安之所以迟迟未想起,是因为他最近多少也在为自己低技术含量的岗位担心,没有那么耳聪目明。小说家走近保安,突然将手里捆扎好的一团东西往他台子上“砰”地一扔,什么也不说,扬长而去。

那是他完成的书稿。

一个星期后,按出版社的慢节奏,书稿还未进入审稿流程,小说家也仍然未归。行政奉命打开阁楼的门,马上发出和出版社历来的安静氛围不匹配的大声呼喊,大批编辑连忙奔上来,小楼一时地动山摇。稍后,有人把编辑们挤在门边从不同角度看见的画面汇总起来,报告给新社长。几天后,消息传到了老社长耳边。倾斜屋顶下的小房间遍布尸体,从房间最矮至最高处,尸体依次趴伏在书桌上,坐在椅子上,横陈在长沙发上,竖立在敞开门的简易衣柜里。并且从那头到这头的地板上,还有许多尸体一弯一弯的像超市里冰冻好的虾一样按顺序躺着,每条脖子都被拗断了。每张脸都是小说家,严谨来说,是从年轻到中年的各个时期的小说家。每具尸体的右手都抬离身躯,作写字状。

在小说快要完成前,小说家新旧时期的自己竭力涌现,争夺小说主导权,小说家杀死了所有过去的自己,终于完成书稿。

两个星期后,有编辑在茶歇室使用新买的咖啡机,她打开柜子下面的一扇小门取纸杯时,又有一具小说家尸体从里跌出来。一个月后,发行科在库房深处移开一堆滞销书,也发现若干具小说家尸体。它们全抬起右手作写字状,嘴巴张开似在相互辩论。那一晚,小说家因房间已堆满,把多出的尸体拖到各处藏匿时,保安听见事实但未猜到真相。

时至今日,小说家没有再度现身,小说家的小说等待被世人评判,小说家的许多具尸体仍然隐藏在梧桐树浪掩映的出版社的角角落落,每一具都献身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