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661—702)(1 / 1)

本文原为手稿,据湖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闻一多全集》所载整理稿校订。因原稿颇为杂乱,故整理时稍有移动或删减。以下均为《全集》原整理者注。

“上拂云霄,下瞰涪江”的金华山,是唐时梓州射洪县的第一名胜。

“涪右众山内,金华紫崔嵬。上有蔚蓝天,重光抱琼台。”这是宝应初(762)杜甫来游时所得的印象。“琼台”指梁时所筑的庄严瑰丽的玉京观。那是为纪念东晋一位道士陈勋而建筑的。但到唐大历中鲜于(后改姓李)叔明来做东川节度使,又给这山上的历史遗迹添了一个标记。这标记没玉京观那样的夸大与煊赫,只是一块石碑。上面刻的,除碑文外,便是这样一道颇为冗长的篆额:

大唐剑南东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梓州刺史鲜于公为故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

碑所纪念的是玉京观后面一所早已圮废了的房子——陈子昂的读书处。

陈子昂,字伯玉,本州著名富豪陈元敬的长子。据说本是个“驰侠使气”的无赖子,直到十七八岁时,和一群赌棍闯进乡校,不知受了个什么刺激,这才慨然地离开县北里许武东山下的家庭,跑到这金华山上,闭户谢客,好好地读了几年书。这时一个颇负才名的诗人王适来到蜀中,看见子昂的诗作,大为惊叹,说道:“此子必为文宗矣!”大概受了这番鼓励,子昂便在二十一岁时,即开耀元年(681)入京应举。但是王适的激扬似乎还不够,这次应举失败了。

长安东市一家乐器店前,麇集着许多豪贵的顾客,正在传观一把胡琴。一把胡琴,价值百万,好处究竟在哪里呢?大家正在纳闷(手稿正式行文到此处止,其下则属提纲、材料性质。[1])

▲“千金子”:

《宿空舲峡青树村浦》:“忆作千金子,宁知九逝魂。”

《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还寄蜀中亲友》:“寄谢千金子,江海事多违。”

《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之子黄金躯,如何此荒域。”

父元敬,弱冠以豪侠闻。家故多赀,属岁饥,出粟万石赈乡里,邦人翕然归之。六世祖太乐,当齐时兄弟三人为郡豪杰。梁武帝命为郡司马。

本传:圣历初还乡里……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之。家人纳钱廿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忧愤而卒。

在京师以千缗买胡琴。见《独异记》。

《旌德碑》:“……祖辩,为郡豪杰。辩生元敬,瑰伟倜傥,弱冠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粟万斛,以赈贫者,而不求报。”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世为豪族。父元敬,瑰玮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若龟鱼之赴渊也。”

《别传》:“属本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荒惧,使家人纳钱二十万。而简意未塞,数舆曳就吏。”

▲子昂多病:

《新唐书》本传:“子昂多病。”

《感遇诗三十八首》第十三:“林居病时久。”

《同王员外雨后登开元寺南楼因酬晖上人独坐山亭有赠》:“宁知人世里,疲病得攀缘。”

《喜遇冀侍御珪崔司议泰之二使》:“谢病南山下,幽卧不知春。”

《感遇诗三十八首》第三十三:“疲痾苦沦世,忧痗日侵淄。”

《秋园卧病呈晖上人》:“疲疴澹无豫,独坐泛瑶瑟。怀挟万古情,忧虞百年疾。”

《卧病家园》:“卧病谁能问,闲居空物华。”

《别传》:“子昂体弱多病”,“子昂素羸疾”。

▲子昂之死:

从刘敬同征突厥……迁右拾遗……从武攸宜讨契丹……谢病归家。县令段简诬系,死狱中,年四十三。(《郡斋读书志》第十七引沈亚之说云,其当为武承嗣所杀。)

▲子昂之作:

集十卷(《全唐诗》编二卷)。赵儋《碑》云:“有《正声集》十卷。”又云:“拾遗之文,四海之内,家藏一本。”《别传》:“尝恨国史芜杂,乃自汉孝武之后以迄于唐,为《后史记》。纲纪粗立,笔削未终,钟文林府君忧,其书中废。”

▲道教的家风:

《文林郎墓志铭》:“(公)性英雄而志尚玄默。”

《观荆玉篇序》:“予家世好服食,昔尝饵之(仙人杖)。”

赵儋《陈公旌德碑》:“五世祖方庆好道,得墨子五形秘书、白虎七变,隐于郡武东山。”

同上:“元敬……属青龙末,天后居摄,遂山栖饵术,殆十八年。元图大象无不达。”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五(原作“四”)世祖方庆,得墨翟秘书,隐于武东山……父元敬……究览坟籍,居家园以求其志。饵地骨,炼云膏,四十余年。”

《别传》:“子昂晚爱黄老之言,尤耽味《易》象,往往精诣。”

《文林郎陈公墓志铭》:“方庆好道,得墨子五行秘书、白虎七变法,遂隐于郡武东山。”

同上:“青龙癸未,唐历云微。公乃山栖绝谷,放息人事,饵云母以怡其神。居十八年,元图天象,无所不达。”

《居士陈君碑》:“曾祖方庆,好道,不乐为仕,得墨子五行秘书,而隐于武东山。”

▲子昂与“纵横”:

《赠严仓曹乞推命录》:“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

《卧病家园》:“纵横策已弃,寂寞道为家。”

《感遇诗三十八首》第十一:“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七雄方龙斗,天下久无君。浮荣不足贵,遵养晦时文。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

《赠赵六贞固二首》其二:“赤螭媚其彩,婉娈苍梧泉。昔者琅玡子,躬耕亦慨然。……道心固微密,神用无留连。舒可弥宇宙,揽之不盈拳……”

《答韩使同在边》:“雨雪颜容改,纵横才位孤。”

(以上二诗等于自述。)

《答洛阳主人》:“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主人亦何问,旅客非悠悠。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归从海上鸥。宁随当代子,倾侧且沉浮。”

《赠别冀侍御崔司议》诗序:“夫达则以公济天下,穷则以大道理身,嗟乎子昂,岂敢负古人哉。”

《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迎。”

《旌德碑》:“契丹以营州叛,建安郡王武攸宜亲总戎律。……公参谋帏幕。军次渔洋,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慑。公乃进谏,感激忠义,料敌决策,请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奋不顾身,上报于建安。建安愎谏,礼谢绝之,但署以军曹掌记而已。”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始以豪家子,驰侠使气,至年十七八未知书。尝从博徒入乡学,慨然立志,因谢绝门客,专精坟典。”

▲子昂之孤寂感:

《感遇诗三十八首》第二十二:“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潏,孤鳞安得宁。”

同上二十五:“玄蝉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

同上三十八:“仲尼探元化,幽鸿顺阳和。大运自盈缩,春秋递来过。盲飙忽号怒,万物相纷劘。溟海皆震**,孤凤其如何?”

同上二十:“一绳将何系,忧醉不能持。”

《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孤愤遐吟,谁知我心。”

《南山家园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凉独坐思远率成十韵》:“寂寥守寒巷,幽独卧空林。松竹生虚白,阶庭横古今。”

《秋园卧病呈晖上人》:“幽寂旷日遥,林园转清密。”

《卧病家园》:“纵横策已弃,寂寞道为家。”

《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逦迤忽而尽,泱漭平不息。之子黄金躯,如何此荒域。”

《答韩使同在边》:“雨雪容颜改,纵横才位孤。”

《度荆门望楚》:“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宿空舲峡青树村浦》:“忆作千金子,宁知九逝魂。”

《赠别冀侍御崔司议》诗序:“可以散孤愤。”

▲子昂之“玄感”(元化):

《感遇诗三十八首》其六:“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

同上其七:“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

同上其十:“深居观元化。”

同上十三:“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同上十七:“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终古代兴没,豪圣莫能争。”

同上二十五:“群物从大化。”

同上三十六:“探元观群化。”

同上三十八:“仲尼探元化。”(《论语·子罕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四十九变化,一十三死生。翕忽玄黄里,驱驰风雨情。是非纷妄作,宠辱坐相惊。”

《南山家园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凉独坐思远率成十韵》:“坐观万象化,方见百年侵。”

《登泽州城北楼?》:“观化久无穷。”

《春台引》:“怀宇宙以伤远,登高台而写忧。”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岘山怀古》:“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

《秋园卧病呈晖上人》:“怀挟万古情。”

《薛大夫山亭宴序》:“谈高趣逸,体静心闲。神眇眇而临云,思飘飘而遇物。林轩寂寞,星汉纵横。思欲垂汗漫而群游,与真精而合契。欢穷兴洽,乐往悲来。怅鸾鹤之不存,哀鷞鸠之久没。徘徊永叹,慷慨长怀。东方明而毕昴升,北阁曙而天云静。悲夫!向之所得,已失于无何。今之所游,复羁于有物。诗言志也,可得闻乎?”

《续唐故中岳体元先生潘尊师碑颂》:“观元化兮求古之列仙。”

《别中岳二三真人序》:“夫爱名山,歌长往,世有之矣。放身霄岭,宴景云林,卑俗不可得而闻,时士不可得而见;则吾欲高视终古,一笑昔人。嵩山有二仙人,自浮邱公王子晋上朝玉帝,遗迹金坛,凤箫悠悠,千载无响。吾每以是临霞永慨,抚膺叹息,常谓烟驾不逢,羽人长往。去嚣世,走青云,登玉女之峰,窥石人之庙,见司马子微冯太和,霓裳眇然,冥壑独立。真朋羽会,金浆玉液,则有杨仙翁元默洞天,贾上士幽栖牝谷。玉笙吟凤,瑶衣驻鹤。方且迷轩辕之驾,期汗漫之游。吾亦何人,躬接兹赏。实欲执青节,从白蜺。陪饮昆仑之庭,观化元元之府。宿心遂矣,冥骨甘焉。岂知琼都命浅,金格道微。攀倒景而迷途,顾中峰而失路。尘萦俗累,复汨吾和;仙人真侣,永幽灵契。翳青芝而延伫,遥会何期;结丹桂而徘徊,远心空绝。紫烟去,黄庭极,仰寥廓而无光,视环区而寡色。悠悠何往,白头名利之交;咄咄谁嗟,元运盛衰之感。始知杨朱歧路,墨翟素丝。尚平辞家而不归,鲍焦抱木而枯死。可以痛,可以悲,古人之心,吾今得之矣。”

《堂弟孜墓志铭》:“大圆苍苍,大方茫茫。贤圣同此,尔之何伤。”

《上殇高氏墓志铭》:“我观颢元,机化出入,夭寿之数,荣落之原,皆一受而不易者也。”“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唯死与生,由生以死。”

卢藏用《宋主簿鸣皋梦赵六予未及报而陈子云亡今追为此诗答宋兼贻平昔旧游》:“陈生富清理,卓荦兼文史。……幽居探元化,立言见千祀。”

卫玠初欲过江,形神惨悴,语左右曰:“见此芒芒,不觉百感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条执枝,泫然流泪。”

庾信《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逢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初唐诸家诗摘钞:

(1)陈子昂:

《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其四:“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其五:“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倾夺相夸侈,不知身所终。曷见玄真子,观世玉壶中?窅然遗天地,乘化入无穷。”

其六:“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石林何冥密,幽洞无留行。古之得仙道,信与元化并。玄感非象识,谁能测沉冥。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经。昆仑有瑶树,安得采其英。”

(2)卢照邻:

《行路难》:“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长安古意》:“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释疾文三歌》其二:“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3)王勃:

《滕王阁序》:“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4)李峤:

《汾阴引》:“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5)刘希夷:

《代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同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6)王绩:

《石竹咏》:“上天布甘雨,万物咸均平。自顾微且贱,亦得蒙滋荣(《唐诗大系》王绩《石竹咏》篇校记:“以《全唐诗补遗》三二补前四句。”)。萋萋结绿枝,晔晔垂朱英。常恐零露降,不得全其生。叹息聊自思,此生岂我情。昔我未生时,谁者令我萌?弃置勿重陈,委化何足惊!”

《古意六首》(略)

《独坐》断句:“寄身千载下,聊游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虚。”

《食后》:“田家无所有,晚食遂为常。菜剪三秋绿,飱炊百日黄。胡麻山麨样,楚豆野麋方。始暴松皮脯,新添杜若浆。葛花消酒毒,萸蒂发羹香。鼓腹聊乘兴,宁知逢世昌。”

(7)王梵志:“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皎然《诗式》引《道情诗》。按:酷似王绩《石竹咏》。)

“草屋足风尘,床无破毡卧。客来且唤入,地铺稿荐坐。家里元无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钵藏,铛子两脚破。鹿脯三四条,石盐五六颗(原作“课”)。看客只宁馨,从你痛笑我。”(郑印《梵志诗拾遗》)

“共受虚假身,共禀太虚气。死去虽更生,回来尽不记。以此好寻思,万事淡无味。不如慰俗心,时时一倒醉。”(《梵志诗拾遗》)

“我见那汉死,肚里热如火。不是惜那汉,恐畏还到我。”(同上)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梁溪漫志》一〇引)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冷斋夜话》一〇中华书局编辑部注:“《冷斋夜话》一〇”,原作“同上”,不确。引黄庭坚引)

▲评论:

杜甫:“位下何足伤,所贵者圣贤。”“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拾遗故宅》)“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送梓州李使君之任》)

《新唐书》本传赞:“荐圭璧于房闼,以脂泽污漫之。”

《四库提要》:“譬诸**姬佚女,以色艺冠一世,而不可以礼法绳之者也。”

卢藏用《宋主簿鸣皋梦赵六予未及报而陈子云亡今追为此诗答宋兼贻平昔旧游》:“陈生富清理,卓荦兼文史。思缛巫山云,调逸岷江水。铿锵哀忠义,感激怀知己。负剑登蓟门,孤游入燕市。浩歌去京国,归守西山趾。幽居探元化,立言见千祀。埋没经济才,良图竟云已。”

王士祯《香祖笔记》曰:“子昂五言诗力变齐梁,不须言。其表、序、碑、记等作,沿袭颓波,无可观者。《上大周受命颂表》一篇,《大周受命颂》四章,其辞谄诞不经。又有《请追上太原王帝号表》。太原王者,武士彟也。此与扬雄《剧秦》《美新》无异,殆又过之。其下笔时,不知世有节义廉耻事矣。子昂真无忌惮之小人哉。”

陈沆《诗比兴笺》:“射洪著述,斯文中兴,自李、杜推激于前(李阳冰《太白集序》,杜甫《过陈拾遗故宅》诗),韩、柳服膺于后(韩愈《送孟东野序》《荐士》诗,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序》),于是高步三唐,横扫六代,莫不以为今古之升降,质文之轨辙焉。然逐响则同,知音罕觏;寻其湮郁,亦有端由。自宋子京《唐书》谓‘明堂太学’之疏,‘荐圭璧于房闼’;王士祯《笔记》谓‘大周受命’之颂,甚‘剧秦而美新’,又或訾‘崇福观’之记,有孝明帝之称,于是末学随声,百喙一律。不有论世,曷由‘阐幽’?请考子昂所立之朝,与同朝之人,并考子昂立朝之节,与去朝之日,而后质之以《感遇》之什,则心迹终始,日月争光矣。

“夫女祸有极,不同浇、浞之朝;独阴不生,终无嬴、马之嗣。是以哀姜再世,篡鲁不成;吕雉十年,安刘反掌。武后僭号,年已六旬,太庙之祭主未移,圜丘之配享如故。主器犹然长子,中外不乏老臣。孰不隐忍数载之间,濡俟中兴之日哉?设使陵、平、婴、勃,委身新莽之朝;姚、宋、狄、娄,俯首泚、温之陛,则不得为名教中人矣。诚知仕吕、仕周,不同新室、安史。则随例进贺之表,应制颂美之什,诸公亦岂能独无?特一则功业掩文章,偶乏流传之什;一则文章掩忠义,翻遗玷纇之端。然‘石淙山侍宴’之诗,狄、姚与二张诸武并列(石刻在河南登封市石淙山,薛曜书);张燕公铭檄之作,孝明与天册金轮间称(张说《节愍太子妃墓志》,称孝明高皇后,即武士彟妻也。又为河内王武懿宗露布“伏惟天册金轮神圣皇帝”),此则今日尚存。亦不闻薰莸同器,燕许殊科者也。仲尼见楚、越之君,亦必称之为‘王’,惟《春秋》乃可书子,彼宋、狄诸公,当日语言文字,其敢直斥武士彟乎?今既不能议诸公之仕周,乃犹谓仕周而不当从其称谓,其亦舍本而齐末,许浴而禁裸已。

“且夫同仕而异品,同迹而异心者,一辨诸忠佞之从违,二辨诸进退之廉躁。历考武后一朝,惟子昂谏疏屡见:武后欲**刑,而子昂极陈酷吏之害;武后欲黩兵,而子昂极陈丧败之祸;武后欲歼灭唐宗,而子昂请抚慰宗室。甚至初仕而争山陵之西葬,冒死而讼宗人之冤狱。皆言所难言,如枘入凿。是以杜甫《过陈拾遗故宅》诗云:‘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其为党附不党附,可不言决矣。武后以官爵笼天下士,或片言取卿相,或四时历青紫。至文学材艺,更所牢笼:沈、宋、杜、薛,阎、苏、二李,或参控鹤奉宸之职,或预《三教珠英》之修。其后神龙之初,并坐二张之党。子昂曾有一于此乎?释褐十载,不过拾遗;自托多病,不乐居职。谏牍则辄遭报罢,参军则屡忤诸武。未及壮年,遽乞归养;父丧庐墓,哀动路人。至以侍从之臣,竟死县令之手。故杜甫诗又云:‘位下何足伤,所贵者圣贤。……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其躁进不躁进,又可不言决矣。若谓二端尚未足以明心迹,必如狄公之荐柬之,预谋复兴;姚、宋之相开元,始称晚盖。则试问娄师德、徐有功、魏元忠诸公,谋未参于复兴,身未逮乎开元;其与子昂,又何同异?责备贤者,岂其偏枯。

“矧昔私家之著述,尤征文字之心声。嗣宗醉草‘劝笺’,而《咏怀》恫忧魏室(《代劝九锡笺》,皆刺嘲之词)。子山身食周粟,而词赋惟‘哀江南’(庾信仕仇国,不可为训,非仕武后者比也。姑取其不忘梁耳)。韩非有忠秦之讥,而争存韩以死狱;荀彧有附曹之谤,而争九锡以殉身。君子论人,善善从长,亦观其志之所存而已。乾坤易位之时,猰?磨牙之日,偶语弃市,道路以目;历考唐人诸集,亦有片章只句,寄怀兴废,如子昂之感愤幽郁,涕泗被面下者乎?故知屈、阮之嗣音,杜陵之先导,心迹与狄、宋同符,文行掩沈、杜而上。岂比《法言》颂安汉之德,可见《美新》之由衷,临刑赋子房之诗,适形叛宋之矫伪哉!”

陈廷经曰:“上疏谏武氏,前后五疏……其请兴明堂太学一疏,乃上于高宗之世,何尝有请立武氏九庙之事乎?”(此段原话见陈沆《诗比兴笺》卷三附陈廷经“总辨阮嗣宗陈正字被谤之诬”条。)

▲文学主张:

《与东方虬书》:“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上薛令文章启》:“某实鄙能,未窥作者。斐然狂简,虽有劳人之歌;怅然咏怀,曾无阮籍之思。徒恨迹荒**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

赵儋《旌德碑颂》自注:“嗟乎,道不可合,运不可谐,遂放言于《感遇》,亦阮公之《咏怀》。已而已而,陈公之微意在斯。”

韩愈《荐士》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生,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别传》:“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子昂有天下大名而不以矜人。”

(何以受王士祯之攻击?)

▲子昂与庄子:

钟惺曰:“正字深奇,曲江淹密。”

刘熙载曰:“曲江之《感遇》出于《骚》,射洪之《感遇》出于庄,缠绵超旷,各有独至。”

诗中用《庄子》:

《感遇》其五:“窅然遗天地,乘化入无穷。”

其六:“吾观龙变化,乃知至阳精。”

其七:“林卧观无始。”

其十一:“岂徒山木寿,空与麋鹿群。”

其十三:“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其十七:“幽居观天运。”

其二十三:“多材信为累。”

其二十五:“昆仑见玄凤。”

其三十一:“唯应白鸥鸟,可与洗心言。”

其十:“务光让天下。”

其十五:“探他明月珠。”

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尝著《江上丈人论》,将磅礴机化,而与造物者游。”(阮:《大人先生传》)

▲子昂慕邹衍:

(大九洲、五德终始)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邹衍》:“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

(空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昂与建安:

建安诗的社会色彩:

曹操:《蒿里行》《苦寒行》《却东西门行》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

王粲:《七哀》

阮瑀:《驾出北郭门》

子昂《感遇》中的社会色彩。

其三:“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下孤。”

其二十九:“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

其三十七:“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

其二十六:“宫女多怨旷,层城闭蛾眉。”

其十九:“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烦。”

▲子昂与阮籍:

王绩学陶潜,陈子昂学阮籍;王不及陶远甚,陈则超阮而上之。其故有二:

1.阮质多于文,陈则文质彬彬。

2.阮以“仙心”寄慨,态度消极,陈游心“玄感”,趣味真醇、超脱。

“阮公身事乱朝,常恐遇祸,因兹《咏怀》,虽志在讥刺,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颜延年)

“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

“正始明道,诗杂仙心……嵇诗清峻,阮旨遥深。”(《文心雕龙·明诗》)

阮时代险于陈,压迫太大,摧毁灵性。

阮隐语,陈玄理诗,阮未忘个人,陈融液大我。

陈、阮皆志在用世,遭时混浊,乃退隐而以诗发其感愤。

《晋书·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酣饮为常。”

陈处境差胜于阮。

《旌德碑》:“大运茫茫,天地悠悠。沙麓气冲,太阴光流。义士食薇,人谁造周。”原注曰:“嗟乎,道不可合,运不可谐,遂放言于《感遇》,亦阮公之《咏怀》。已而已而,陈公之微意在斯。”

《大人先生传》 《江上丈人论》

▲子昂与李、杜:

陈:感慨

李:解脱

杜:愤慨

▲关于古诗:

《李攀龙选唐诗序》:“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

王夫之《唐诗评选》:“历下谓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非古也。若非古而犹然为诗,亦何妨。风以世移,正字《感遇诗》,似诵、似说、似狱词、似讲义,仍不复似诗,何有于古?故曰,五言古自是而亡。”

魏、薛古诗。陈子昂玄理诗是“其古诗”,亦即“非古”之古诗,亦“非诗”之古诗。

▲子昂诗分三部分:

一、《感遇》:超旷高古。

二、《同晖上人诸作》:泓峥萧瑟。

三、近体:晶莹爽朗。

旧称子昂之贡献,辄曰古体,曰“变雅正”,此皆失之笼统。实则当时作古体者颇多。如:

魏徵,

薛稷、薛奇童,

包融、贺朝,

……

皆有可观。即宋之问、崔融,亦时有古体。

此等只相当于子昂之第二类。而子昂之贡献,实在第一类。前之王绩,后之张九龄,皆不能比。即李白亦不完全相同。

卢藏用诗:“陈生富清丽。”

又《陈子昂文集序》:“至于感激顿挫,显微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感遇》之篇焉。”

▲《感遇》之分析:

一、《感遇》曰:“玄感非象识。”《感遇》之重要性,即在其“玄感”。玄感者,即进一步、高一层的感慨。

感慨如:卢照邻、王勃、李峤、刘希夷。

然此等皆因人事而发,局于小我。张九龄属此种。此种感慨太主观。又有一种属于漠然无动于衷的客观,如:

王梵志、寒山子等预言家之危言耸听,或:

王绩、李白之强作解脱,等于自欺欺人。

子昂则严肃的正视,关切的凝思,不太主观,亦不太客观。

二、庄周与邹衍的诗化——孤寂感与“思乡情调”。

然又非太画面的以致成为幻想的游戏,如:

卢照邻:

《赠李荣道士》:“风摇十洲影,日乱九江文。”

李白:

李贺:

《梦天》:“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而是)社会意识——人生情凋——人道主义,(亦即):高、正始、道、悲天加上宽、建安、儒、悯人。

三、产生《感遇》的因素:

历史的源——远古,庄子、阮籍。停留于感伤的水准上的两个突出的高峰。陈子昂,第三度出现的高峰——绝后。

唐诗两大壁垒——佛与道。

门阀贵族的末路——名士:满足的反感(厌饫后的恶心),繁华的幻灭,时代的大**动增加惊醒的机会;**动停息后,回味反省,感伤,疲惫,休息,涤清——田园、山林、禅寂。消极的、颓废的。

新兴士人的姿态——英雄主义:份子的来源:土豪、新贵、边民、异族虏姓。性格气质:豪侠(《别传》:“刚断强毅而未尝忤物。”)、肉感、享乐——纵横、神仙。积极的、浪漫的。

▲复杂的人格:

一、纵横家:

《别传》:“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好施轻财,而不求报。”“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

1.豪家:《旧唐书》本传:“子昂褊躁无威仪。”《新唐书》本传:武后召见金銮殿,“子昂貌柔野少威仪,而占对慷慨”。豪族子弟(英雄)非士族:六世祖(太乐)以豪右为郡司马,子方庆不仕,子汤(子昂高祖)郡主簿,子通(曾祖)不仕早卒,子辩(祖)不仕,子元敬(父)明经登第文林郎。《文林郎墓志铭》:“皇考辩,为郡豪杰。”(文林郎……“穆其清风”)“邦人驯致,如众鸟之从凤也。时有决讼,不取州郡之命,而信公之言。四方豪杰,望风景附,朝廷闻名。或以君为西南大豪,不知深慈恭懿敬让以得也。”《堂弟孜墓志铭》:“皇祖辩,少习儒学,然以豪英刚烈著闻,是以名节为州国所服。”《居士陈君碑》:“子孙避晋不仕,居涪南武东山,与唐、胡、白、赵五姓置立新城郡,剖制二县,而四姓宗之,代为郡长。萧齐之末,有太平者,兄弟三人,为郡豪杰。梁武帝受禅,网罗英豪,拜太平为新城郡守,寻加本州别驾。弟太乐、太蒙。蒙为黎州长史都督护南梁二郡太守,乐为本郡司马。”

2.博弋。

3.敢谏:

《旌德碑》:“封章屡抗,矢陈刑辟,匪君伊顺,惟鳞是逆。”

4.从军:

突厥、契丹。(探险的热情——以上三项皆然。壮夫——探险。)

飞翔的力量。

二、道教信徒(神仙):

1.道教的家风种植的浪漫的神仙思想——健全的。

2.读书金华观。

3.交游。

《别中岳二三真人序》

好奇游戏,择手段悲。

飞翔的机会。

道——李

三、儒家:

(实践生活)

飞翔时目光注视尘世。

儒——杜

(四)佛家:

《别传》:“军罢,以父老,表乞罢职归侍。……遂于射洪西山构茅宇数十间,种树采药以为养。”

1.时代、晖上人的影响:

晖上人、独坐山。《旌德碑》:“葬于射洪独坐山。”郭廷谓《哭陈子昂》:“魂逐东流水,坟依独坐山。”《同王员外雨后登开元寺南楼因酬晖上人独坐山亭有赠》。

2.事业失败。

3.病。

4.狱中占卜,败北主义的心理。

掉下来——心中还不忘飞翔的记忆。

佛——王

▲《感遇》《同晖上人》诸作、近体:

《感遇》:生命情调、宇宙意识与社会意识。“悲天悯人”。纵横家、道家(神仙、正始之超旷)、混合儒家(建安之热烈)的人本主义。

《同晖上人》诸作:佛家(太康、陶、谢之恬淡)禅寂。

近体:继承全部遗产(齐、梁)转递与盛唐李白(择不择手段)、杜甫(《感遇》)及王维(韦、柳《同晖上人》诸作及近体)。(与张若虚比较)[原稿最末另附六朝及唐诸家诗钞,此省略正文,仅存篇目如下:薛据《出青门往前山下别业》,刘眘虚《寄阎防》、“道由白云尽”(阙题)、《独漉篇》,张华《壮士篇》《励志诗》(九首录二:“大仪斡运”“吉士思秋”)、《情诗》《杂诗》二首(“晷度随天运”“荏苒日月远”),刘伶《北芒客舍诗》,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宗炳《登半石山》,湛方生《帆入南湖》《诸人共讲老子》,谢道韫《登山》,帛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宗夬《荆州乐》三首,梁武帝《天安寺疏圃堂》,周舍《还田舍》,吴均《胡无人行》《答柳恽》《酬周参军》《边城将》《江上酬鲍几》《咏怀》《春咏》,何逊《别沈助教》《学古》《与胡兴安夜别》《慈姥矶》《相送》《九日侍宴乐游苑》《酬范记室云》,萧子显《乌栖曲应令》《春闺思》,刘缓(一作瑗)《新月》,梁元帝《折杨柳》。]

[1]底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