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诗呢?我们谁能大胆地说出什么是诗呢?我们谁敢大胆地决定什么是诗呢?不能!有多少人是曾对于诗发表过意见,但那意见不一定合理,不一定是真理;那是一种个人的偏见,因为是偏见,所以不一定是对的。但是,我们怎样决定诗是什么呢?我以为,来测度诗的不是偏见,应该是批评。
对于“什么是诗”的问题,有两种对立的主张:
有一种人以为:“诗是不负责的宣传。”
另一种人以为:“诗是美的语言。”
我们念了一篇诗,一定不会是白念的;只要是好诗,我们念过之后就受了它的影响:诗人在作品中对于人生的看法影响我们,对于人生的态度影响我们,我们就是接受了他的宣传。诗人用了文字的魔力来征服他的读者,先用了这种文字的魅力使读者自然地沉醉、自然地受了催眠,然后便自自然然地接受了诗人的意见、接受了他的宣传。这个宣传是有如何的效果呢?诗人不问这个,因为他的宣传是不负责的宣传。诗人在作品里所表示的意见是可靠的吗?这是不一定的;诗人有他自己的偏见,偏见是不一定对的。好些人把诗人比作疯子,疯子的意见怎么能是真理呢?实在,好些诗人写下了他们的诗篇,他并不想到有什么效果;他并不为了效果而写诗,他并不为了宣传而写诗,他是为写诗而写诗的。因之,他的诗就是一种不负责的东西了。不负责的东西是好的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以,第一种主张就侧重在这种宣传的效果方面;我想,这是一种对于诗的价值论者。
好些人念一篇诗时是不理会它的价值的,他只吟味于词句的安排,惊喜于韵律的美妙,完全折服于文字与技巧中。这种人往往以为他的态度仅止于欣赏,仅止于享受而已,他是为念诗而念诗——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事。在文字与技巧的魅力上,你并不只享受于那份艺术的功力,你会被征服于不知不觉中,你会不知不觉地为诗人所影响、所迷惑。对于这种不顾价值,而只求感受舒适的人,我想他们是对于诗的效率论者。
这两种态度都不是对的。因为单独的价值论或是效率论都不是真理。我以为,从批评诗的正确的态度上说,是应该二者兼顾的。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赶走”了诗人,因为他不满意诗人。他是一个极端的价值论者,他不满意于诗人的不负责的宣传。一篇诗作是以如何残忍的方式去征服一个读者。诗篇先以美的颜面去迷惑了一个读者,叫他沉迷于字面、音韵、旋律,叫他为了这些而奉献了自己;然而又以诗人的偏见生生烙印在读者的灵魂与感情上。然而这是一个如何残酷的烙印——不负责的宣传已是诗的顶大的罪名了,我们很难有法子让诗人对于他的宣传负责(诗人是否能负责又是一个问题)。这样一来,为了防范这种不负责的宣传,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要诗了呢?不行,我们觉得诗是非要不可、诗非存在不可的。既然这样,所以我们要求诗是“负责的宣传”。我们要求诗人对他的作品负责——但这也许是不容易的事。因之,我们想得用一点外力,我们以社会使诗人负责。
负责的问题成为最重要的了。我们为了诗的光荣存在而辩护,所以不能不要求诗的宣传作用是负责的,是有利益于社会的。我们想,若是要知道这宣传是否负责而用新闻检查的方式,实在是可笑的;我们不能用检查去了解,我们要用批评去了解。目前的诗著是可用检查的方法限制的,但这限制至少对于古人是无用的;而且事实上有谁会想出这种类似焚书坑儒的事来折磨我们的诗人呢?我想应该不会。在苏联和也许别的些个什么国家用一种方法叫诗人“负责”,方法很简单,就是,拉着诗人的鼻子走,如同牵牛一样:政府派诗人作“负责”的诗,一个纪念,叫诗人作诗;一个建筑落成,叫诗人作诗。这样,好些“诗”是给写出来的——但结果,在这种方式下产生出来的作品,只是宣传品而不是诗了。既不是诗,宣传的力量也就小了或甚至没有了。最后,这些东西既不是诗又不是宣传品,则什么都不是了。我们知道马也可夫斯基写过诗,也写过宣传品,后来他自杀了——谁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呢?所以我想,拉着诗人的鼻子走的方式并不是好的方式。
政府是可以指导思想的。但叫诗人负责,这是政府做得到的;上边我说,我们需要一点外力,这外力不是发自政府,而是发自社会。我觉得,去测度诗的是否为负责的宣传的任务,不是检查所的先生们完成得了的——这个任务,应该交给批评家。
每个诗人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作风、意见与态度,这些东西会表现在作品里。一个读者要只单选上一位诗人的东西读,也许不是有益而且有害的——因为,我们无法担保这个诗人是完全对的。我们一定要受他影响——若他的东西有了毒,是则我们就中毒了。鸡蛋是一种良好的食品,既滋补而又可口;但据说多吃了是有毒的,所以我们不能天天只吃鸡蛋,我们要吃些别的东西。读诗也一样,我觉得无妨多读,从庞乱中,可以提取养料来补自己。我们可以读李白、杜甫、陶潜、李商隐、莎士比亚、但丁、雪莱,甚至其他的一切诗人的东西。好些作品混在一起,有毒的部分抵消了,留下滋养的成分;不负责的部分没有了,留下负责的成分。因为,我们知道凡是能够永远流传下去的东西,差不多可以说是好的;时间和读者会无情地淘汰坏的作品。我以为我们可以有一个可靠的选本,让批评家精密地为各种不同的人选出适于他们的选本;这位批评家是应该懂得人生,懂得诗,懂得什么是效率,懂得什么是价值的这样一个人。
我以为诗是应该自由发展的。什么形式、什么内容的诗我们都要。我们设想我们的选本是一个治病的药方——那么,里边可以有李白,有杜甫,有陶渊明,有苏东坡,有歌德,有济慈,有莎士比亚;我们可以假想李白是一味“大黄”吧,陶渊明是一味“甘草”吧,他们都有用;我们只要适当地配合起来,这个药方是可以治病的。所以,我们与其去管诗人,叫他负责;我们不如好好地找到一个批评家,批评家不单可以给我们以好诗,而且可以给社会以好诗。
历史是循环的,所以我现在想提到历史,来帮助我们了解我们的时代,了解时代赋予诗的意义,了解我们批评诗的态度。封建的时代,我们看得出只有社会,没有个人,《诗经》给他们一个证明。《诗经》的时代过去了,个人从社会里边站出来;于是我们发觉《古诗十九首》实在比《诗经》可爱,仅《楚辞》实在比《诗经》可爱。因为我们自己现在是个人主义社会里的一员,我们所以喜爱那种个人的表现,我们因之觉得《古诗十九首》比《诗经》亲切。《诗经》的时代过去之后,个人主义社会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实实在在就果然进到了个人主义社会——这时候只有个人,没有社会。个人是耽沉于自己的享乐、忘记社会,个人是觅求“效率”以增加自己愉悦的感受、忘记自己以外的人群。陶渊明时代有多少人过极端苦难的日子,但他不管,他为他自己写下他闲逸的诗篇。谢灵运一样忘记社会,为自己的愉悦而玩弄文字——当我们想到那时别人的苦难,想着那幅流民图,我们实实在在觉得陶渊明与谢灵运之流是多么无心肝、多么该死——这是个人主义发展到极端了;到了极端,即是宣布了个人主义的崩溃、灭亡。杜甫出来了,他的笔触到广大的社会与人群,他为了这个社会与人群而同其欢乐、同其悲苦,他为社会与人群而振呼。杜甫之后有了白居易,白居易不单是把笔濡染着社会,而且他为当前的事物提出他的主张与见解。诗人从个人的圈子走出来,从小我而走向大我。《诗经》时代只有社会,没有个人;再进而只有个人没有社会;进到这时候,已经是成为个人社会(in——ivi——ual society)了。
到这里,我应提出我是重视诗的社会的价值了。我以为不久的将来,我们的社会一定会发展成为“Society of In——ivi——ual, In——ivi——ual for Society”(社会属于个人,个人为了社会)的。诗是与时代同其呼吸的,所以,我们时代不单要用效率论来批评诗,而更重要的是以价值论诗了。因为加在我们身上的将是一个新时代。
诗是要对社会负责了,所以我们需要批评。《诗经》时代何以没有批评呢?因为,那些作品都是“负责”的。那些作品没有“效率”,但有“价值”;而且全是“教育的价值”,所以不用批评了。(自然,一篇实在没有价值的东西也可以“说”得出价值来的,对这事我们可以不必论及了。)个人主义时代也不要批评,因为诗就只是给自己享受享受而已,反正大家标准一样,批评是多余的;那时候不论价值,因为效率就是价值。(诗话一类的书就只在谈效率,全不能算是批评。)但今天,我们需要批评,而且需要正确而健康的批评。
春秋时代是一个相当美好的时代,那时候政治上保持一种均势。孔子删诗,孔子对于诗作过最好的、最合理的批评。在《左传》上关于诗的批评我认为是对的:孔子注重诗的社会价值。自然,正确的批评是应该兼顾到效率与价值的。
从目前的情形看,一般都只讲求效率了,而忽视了价值。所以我要大声疾呼:请大家留心价值。有人以为着重价值就会忽略了效率,就会抹煞了效率;我以为不会,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不要以为效率会被抹煞,只要看看普遍的情形,我们不是还叫读诗叫“欣赏诗”吗?我们不是还很重视于字句、声律这些东西吗?社会价值是重要的,我们要诗成为“负责的宣传”,就非得着重价值不可,因为价值实在是被“忽视”了。
诗是社会的产物。若不是于社会有用的工具,社会是不要它的。诗人掘发出了这原料,让批评家把它做成工具,交给社会广大的人群去消化。所以原料是不怕多的,我们什么诗人都要,什么样诗都要;只要制造工具的人技术高,技术精。
我以为诗人有等级的。我们假设说如同别的东西一样分作一等、二等、三等,那么杜甫应该是一等的,因为他的诗博大。有人说黄山谷、韩昌黎、李义山等都是从杜甫来的,那么,杜甫是包罗了这么多“资源”,而这些资源大部是优良的美好的。你只念杜甫,你不会中毒;你只念李义山就糟了,你会中毒的——所以李义山只是二等诗人了。陶渊明的诗是美的,我以为他诗里的资源是类乎珍宝一样的东西,美丽而不有用;是则陶渊明应在杜甫之下。
所以,我们需要懂得人生,懂得诗,懂得什么是效率,懂得什么是价值的批评家为我们制造工具、编制选本。但是,谁是批评家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