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哲学与中国哲学(1 / 1)

回到所谓的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其实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中国有没有哲学,这里根本的区别在于如何来看待哲学。无论是从前文黑格尔的说法还是德里达的说法来看,他们之所以认为中国没有哲学,就是因为中国缺乏他们所认可的那种思维方式、思辨形式。而自近代以来的近百年中,我们的前辈学者之所以认为中国乃是有哲学的,也是从西方所认定的哲学概念出发来审视中国自身的传统。比如,冯友兰先生在强调中国有哲学的时候,一个主要论据就是所谓“形式上的系统”与“实质上的系统”的区分。按照冯先生的看法,“所谓系统有二:即形式上的系统与实质上的系统。此两者并无连带的关系。中国哲学家的哲学,虽无形式上的系统;但如谓中国哲学家的哲学无实质上的系统,则即等于谓中国哲学家之哲学不成东西,中国无哲学”[6]。联系前文以黑格尔和德里达为代表的西方哲学家的观念,他们大概是从形式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思想的,这样在冯先生看来是明显不妥的,所以他主张,“中国哲学家之哲学之形式上的系统,虽不如西洋哲学家;但实质上的系统,则同有也。讲哲学史之一要义,即是要在形式上无系统之哲学中,找出其实质的系统”[7]。所以,冯先生主张从哲学的实质来判定有无哲学,而不是从形式来说。因为很显然,从形式上来说,西方哲学的严密的逻辑形式、思辨方式跟中国传统有着比较清楚的差异。从这个意思来说,要谈论中国哲学,就必须着眼于实质,而非形式。[8]

当然,如果从形式和实质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也还是比较复杂的,金岳霖先生在给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作的审查报告中就指出:

哲学有实质也有形式,有问题也有方法。如果一种思想的实质与形式均与普遍哲学的实质与形式相同,那种思想当然是哲学。如果一种思想的实质与形式都异于普遍哲学,那种思想是否是一种哲学颇是一问题。有哲学的实质而无哲学的形式,或有哲学的形式而无哲学的实质的思想,都给哲学史家一种困难。“中国哲学”这个名称就有这个困难问题。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还是“在中国”的哲学史呢?[9]

按照金岳霖先生的观点,我们在使用“哲学”一词的时候,其实面临着一种非常尴尬的现实,那就是无论是从形式还是从实质的角度来说,我们都无法避免该学科的合法性问题,这也是古今中西冲突对立的一种直接表现。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谈论“在中国”的哲学,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哲学。

所以,我们可能需要思考的是究竟什么是哲学,以及哲学的意义何在。这样可能使得我们更加接近对于哲学本身的理解,而超越形式或者实质的争议。哲学原本是爱智慧之学。古希腊管它叫“爱智慧”。为什么是爱智慧而不叫它爱知识呢?知识和智慧有什么差别呢?作为一门爱智慧的课程,哲学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如果按照课本上写的那样,哲学就是一套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结合,固然没问题,但我更倾向于把哲学解释成分析、判断和选择的能力。

分析、判断、选择,这几个词理解起来都不复杂,越是简单的词说明它距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越近,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做分析、判断以及选择。要进行分析和判断,必须先要有自己的立场,有我们思想的出发点,这就类似“世界观”的意思,你的世界观决定了你怎么分析一个东西,判断一个事物。一个境界高、有智慧的人,在分析和判断时就更能看清问题的本质,可以用严密的哲学分析,尤其是用逻辑思维进行有效的判断。分析、判断好了,接着就是选择,做出正确或者至少符合自己偏好的决策,这是我们每个人所期待的,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方法论”。

然而很多时候,我更倾向于把哲学理解成分析——判断——选择,而不用传统世界观、方法论的提法。世界观和方法论这种提法,太过抽象和生硬,很难与琐碎日常结合,而哲学既然作为一种智慧,那么它必然是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是流淌在我们生命之中的鲜活的思想印记。而且,分析——判断——选择的动态过程,能呈现出一个人的智慧。这和“知识”是不一样的,掌握很多的知识,也许可以帮你分析和判断,但却难以指导你最后一步的选择,因为选择是主观的你在与客观世界的交互之中才会用到的。明白、理解,做好分析、判断是一回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跟知识相关的。而能否做到准确地选择,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选择”和个体自身的心性、行事风格有着紧密的联系,而这种专属自身的特质,是一个人的“智慧”而不是“知识”的表现。

如果说哲学就是分析——判断——选择的能力,那么,它显然是一种智慧而不仅仅是一种知识。而这种分析——判断——选择的能力,则是人类理性最为普遍的特征,也是最具有一般意义的形式。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就可以非常直接地理解为什么在历史上哲学是如此之重要。我们再来看一下,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的说法:

个体的精神认识到它自己的存在是有普遍性的,这种普遍性就是自己与自己相关联。自我的自在性、人格性和无限性构成精神的存在。精神的本质就是这样,它不能是别的样子。一个民族之所以存在即在于它自己知道自己是自由的,是有普遍性的;自由和普遍性就是一个民族整个伦理生活和其余生活的原则。[10]

这种自由、普遍和无限的精神,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一种品质呢?而每一个传统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一种智慧倾向?2018年8月13日——20日,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在北京召开,主题是“学以成人”,这表明,哲学的学习必须关注个体的完善。我们通常说“做一个大写的人”,其实就是从人格精神完善的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成人的内在含义。而成就一个人,除了知识,更为重要的是智慧,而且只有智慧才能最终造就一个完善的个体。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传统中,哲学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因为它直接跟人的完善相关。

如果作为一种分析——判断——选择的模式,它应当是人类最为本质的特征,每一个传统(包括中国的在内),都在不断地形成自己的智慧形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哲学应当没有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差别,只有“好”的哲学与“坏”的哲学的区分。所谓“好”的哲学,就是它坚持作为一种智慧的本质,强调对于生命的切实关怀和指引,最终能够成就个体的精神世界。而所谓“坏”的哲学,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知识(可能甚至连知识也算不上),它只注重语言和思维的精致程度,而忘记了哲学最终是要作用于现实生命的。

中国或者西方,只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它并不能对智慧本身产生根本性的影响,而成就和完善自己,则是所有智慧的共同指向。当然,正如黑格尔指出的那样,“这种传统并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11]。而我们恰好生活在中国社会这一时空之中,因此,我们理解自身的传统,学习自己的哲学,也就成了一个必要的选项。也就是说,并不是哲学有中西的区别,而是对于我们来说,从中国自身的传统出发,才能够更好地理解中国的智慧形式,这就是中国哲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