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终获胜利(1 / 1)

一个由五位法官、一位检察官和一个坚定陪审团组成的可怕法庭每天开庭。审讯名单每天晚上提出,由各监狱的监狱长向囚犯宣读。监狱长常爱开一个玩笑:“里面的,出来听晚报吧!”

“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

拉弗尔斯的“晚报”终于来了。

喊到谁的名字,谁就得走到一个专为名字上了夺命榜的人而设的地方。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亲眼见过数百人就这样送掉了性命。

面目浮肿的监狱长戴着眼镜宣读名单,他扫视犯人,确定叫到的人已经到了该站的位置,便继续往下念,每次叫到一个名字,便会停顿片刻。名单上有二十三个名字,但只有二十个人应声。有一个被传讯的囚犯已经死在了监狱里,被人遗忘了,还有两个已在断头台上人头落地,也被人遗忘了。宣读名单的地方是在达尔奈刚来那晚见到囚犯的穹顶房间,他们都在那场屠杀中丧命了,而从那以后,他关心过的每一个人,离开了的每一个人,都死在了断头台上。

囚犯们匆匆道别了几句,互相安慰了一番,便分手了。这样的情形每天发生,而拉弗尔斯监狱的人都在准备在当天晚上要进行的惩罚游戏和一场小型音乐会。他们挤到铁栏边,在那儿流泪。只是已经计划好的娱乐活动中空出了二十个位置,需要找人填补进去。况且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牢门即将上锁,公共休息室和走廊也将由巨犬彻夜把守了。囚犯们并非麻木不仁,也不是没有感情,他们的态度都是由时局造成的。同样地,虽然有细微的差别,可人们都知道,若是陷入**或陶醉,必将刺激一些人冒着不必要的危险上断头台,然后死在那里。这不仅是自负的情绪使然,还深受公众狂乱思想的影响。在瘟疫肆虐的季节,我们中的一些人会在心里受到这种疾病的吸引,从而产生转瞬即逝却十分可怕的念头,希望自己也能染病而死。我们所有人的心中都藏着类似的怪异想法,遇到适当的环境,它们就会被唤醒。

通往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通道又短又黑。那儿的牢房里有很多跳蚤,在里面度过的夜晚是那么漫长、那么阴冷。第二天,在叫到查尔斯·达尔奈的名字之前,已有十五名囚犯被送上了法庭,这十五个人通通被判死刑,而对他们的审判统共只用了一个半钟头。

“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终于轮到他接受审讯了。

几位法官坐在法官席上,头上戴着饰有羽毛的帽子。除了他们几个,其余人戴的都是粗布红帽和三色徽。看着陪审团和**不安的观众,达尔奈也许会认为正常的秩序出现了颠倒,罪犯们正在审判正直的人。一个城市中最低劣、最凶残、最恶贯满盈的平民,从来都是最低劣、最凶残、最恶贯满盈的,如今却在法庭上掌握着生杀大权。人们吵吵嚷嚷地说长道短,大声鼓掌,批评指责,胡乱预测,火上浇油,没有半点儿的节制。大部分男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妇女们有的带刀,有的带匕首,有的边看边吃喝,还有许多在织毛线。在织毛线的妇女中,有一个腋下还夹着一团多余的毛线。她坐在第一排,旁边坐着一个男人,达尔奈自从来到巴黎城门关卡后就没见过此人,却马上记起他正是德法奇。达尔奈注意到那个女人在德法奇耳边说了一两次悄悄话,断定二人是夫妻关系。但是,有一点他看得最清楚,这两人虽然尽可能地待在离他近的地方,却从来不朝他看。他们似乎以顽强的决心在等待什么,只望着陪审团,别的什么也不看。曼奈特医生坐在首席大法官下面,依然穿着常穿的朴素衣服。就囚犯达尔奈所能看到的,现场只有曼奈特医生和劳里先生两人与法庭无关,他们穿着便服,没有穿革命派穿的那种粗鄙的翻领短上衣。

“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终于轮到他接受审讯了。

查尔斯·埃弗尔蒙德,又姓达尔奈,被检察官指控为贵族和外逃分子,根据处死所有外逃分子的法令,共和国将剥夺他的生命。这条法令是在他回到法国后才出台的,但这并不重要。他身在法国,法令也出台了。况且他是在法国被捕的,因此必须将他斩首。

“砍掉他的头!”观众喊道,“他是共和国的敌人!”

首席大法官摇铃止住了呼喊声,接着问囚犯是否确在英国住了很多年?

确有其事。

那他不正是外逃贵族吗?他如何看待自己?

按照法律的意义和精神,他都认为自己不是。

为什么不是?大法官要知道原因。

因为他主动放弃了他厌恶的贵族名衔,也放弃了令他不齿的身份地位,后来还离开了这个国家,而那个时候,还没有法庭现在所使用的外逃贵族这个词。他在英国靠自己的勤恳劳动谋生,并没有剥削负担过重的法国民众的劳动成果。

他有什么证据呢?

他提交了两个证人的名字:西奥菲尔·加伯尔和亚历山大·曼奈特。

但是,他不是已在英国成婚了吗?大法官问道。

确实,但妻子不是英国人。

是法国女公民?

是的。在法国出生。

姓甚名谁?家世如何?

“她叫露西·曼奈特,是坐在那儿的好医生曼奈特医生的独生女。”

听众听到这个回答,都非常愉快。为那位著名好医生的欢呼声响彻了大厅。人们的情绪如此反复无常,刚才有几个人还面目狰狞,凶巴巴地瞪着囚犯,恨不得立即把他拉到街上杀了似的,现在却马上淌起了眼泪。

在这段危机四伏的道路上所走的这几步,查尔斯·达尔奈完全是按照曼奈特医生的反复叮嘱,一步步前行的。对他之后要走的每一步,医生也同样忠告他要谨慎,为他的每一寸道路做好了准备。

大法官问他为什么选择现在返回法国,却没有早点儿回来?

他回答说,他没有早点儿回来,只是因为他在法国除了已经放弃的财产之外,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而在英国,他以教授法国语言和文学为生。他选择在此时回来,是应一位法国公民的来信恳请,不然,这个人就有性命之虞。他回来,是为了挽救一个公民的生命,他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只是为了挺身做证,说明真相。这在共和国的眼里构成犯罪了吗?

群众热情地喊道:“不是!”大法官摇铃,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不过他们并未照办,而是继续喊着“不是”,等喊够了才停下。

大法官询问那个公民的姓名,被告解释说那个公民便是他的第一个证人。他还满怀信心地提到了那位公民所写的信件,在巴黎城门的关卡,那封信已被从他身上收走了,但他肯定信就在大法官面前的文件里。

曼奈特医生已经事先安排好把信放在那里,还向他保证一定会在,于是,在诉讼程序的这个阶段,信件得以出示并当众宣读出来。公民加伯尔被传来确认,他也这么做了。公民加伯尔极为审慎礼貌地暗示,法院公务繁忙,要处理大批共和国之敌的案件,因此对身在巴黎修道院监狱的他有所忽略。事实上,法庭的爱国者早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三天前,他才被传唤上庭。陪审团满意地宣布,由于又姓达尔奈的公民埃弗尔蒙德已经自首,针对他的指控也可了结,便将他当庭释放了。

接下来是曼奈特医生接受问询。他有着极高的个人声望,回答问题清晰明了,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继续做证表示,在他遭遇长期监禁获释后,被告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此外,被告一直居住在英国,在他们父女流亡期间,他对他们始终忠心耿耿。被告在贵族政府那里并不受宠,还曾受到该政府的审判,被污蔑与美国为友、与英国为敌,险些被处死。他耐心地一一道来,言辞审慎直接,真实详尽,陪审团和普通民众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最后他提到了劳里先生的名字。这位来自英国的先生也在庭审现场。劳里先生和他一样,也曾在英国的那次审判中出庭做证,可以证实他所说的话全部属实。不过陪审团表示听到的证词已经够多了,如果大法官同意,他们已经准备好进行投票表决。

陪审团成员逐个投票,还大声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每投一票,群众都会鼓掌。所有的声音都对囚犯有利,于是大法官宣布他自由了。

接着,那种不同寻常的场面又开始了,人们这么做,有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浮躁心理,有时是出于慷慨和仁慈的美好愿望,还有时只是为了弥补他们做出的种种残忍行径。现在谁也无法断定这些离奇的场面究竟是出于哪一种动机。也许三种兼而有之,且以第二种为主。法庭刚一宣布囚犯无罪开释,观众就流下了滚滚热泪,泪水流个不停,就像其他时候鲜血汩汩流出一样。男人和女人凡是能冲过去的,都冲向囚犯,给他兄弟般的拥抱,他被关押了这么久,身体受到了损伤,此刻已然筋疲力尽,随时都可能昏倒在地。尽管如此,有一点他心知肚明:同样是这些人,若然受另一股潮流影响,也会以同样的力度向他扑来,把他撕成碎片,扔在街上。

这会儿,他需要挪到别处,给其他将要受审的被告腾地方,这才暂时逃离了人们的爱抚。接下来,有五个人将一起受审,他们被控为共和国的敌人,没有在言语和行动上帮助过共和国。法庭很快就弥补了自己和国家在达尔奈身上失去的一次机会,他尚未来得及离开,这五个人便下来了,全都被判死刑,二十四小时内执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比画了监狱里代表“死亡”的惯用手势,竖起一根手指,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接着,他们五个异口同声道:“共和国万岁!”

在这五个人受审期间,并没有观众在那里拖延他们的审讯时间,在达尔奈和曼奈特医生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那儿聚了一大群人,达尔奈在法庭上见过的每一张面孔似乎都在人群之中,只有两个人他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一走出大门,人群再次涌向他,他们哭着,拥抱着,喊着,或是轮番进行,或是一拥而上,直到发生这一疯狂场面的河岸处的河水,也像岸上的人一样汹涌澎湃,这才停止。

他们让达尔奈坐在他们中间的一把大椅子上,这把椅子可能是从法庭搬来的,也可能来自某个房间或走廊。他们在椅子上铺了一面红旗,在椅背上绑了一根长矛,矛顶上放了一顶红帽子。即使医生再三恳求,达尔奈还是被安置在了这顶胜利小轿上,一路被人扛在肩上抬回了家,他周围是一片海洋般的红帽子,起起伏伏,乱七八糟,从汹涌的波涛深处会浮现出一张张残骸一般的面孔,使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神志不清,其实他是坐在死囚车上,正被押送到断头台去。

他们抬着他向前走,遇到谁就拥抱谁,把他指给他们看,整个队伍浩浩****,如噩梦一般疯狂。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穿过蜿蜒的街巷,用流行的共和国的颜色染红了地上的积雪,正如他们用一种更深的红色染红了雪下的土地一样。就这样,他们把他抬进了他居住的大楼的院子里。露西的父亲已经先回来通知她,让她做好准备。她的丈夫刚刚站起来,她便倒在了他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达尔奈把她搂在胸前,把她美丽的脸庞转过来,面朝他,背对喧闹的人群,不让他们看见他泪流满面,亲吻她的嘴唇。这时有几个人跳起舞来。其余人也马上跳了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跳着卡尔马尼奥拉舞的人。接着,他们从人群中找出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空椅子上当自由女神,他们抬着她,涌向附近的街道,一路沿河岸而行,穿过桥梁,卡尔马尼奥拉舞吸引了沿途的每一个人,将他们卷走了。

曼奈特医生站在达尔奈面前,露出了胜利和自豪的神色,达尔奈握了握他的手,劳里先生挤过跳卡尔马尼奥拉舞的人群,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达尔奈也握了握他的手。小露西被普洛丝小姐抱起来搂住达尔奈的脖子,达尔奈亲吻了自己的女儿。他还拥抱了向来热诚忠心的普洛丝小姐。然后,他抱起妻子,去了楼上他们的房间。

“露西!亲爱的!我现在安全了。”

“啊,最亲爱的查尔斯,让我跪下来感谢上帝吧,我曾向他祈祷过。”

他们都虔诚地低下了头,衷心地感谢上帝。等她重回他怀里时,他对她说:

“现在去感谢你的父亲吧,最亲爱的。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全法国没有第二人能做到。”

露西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可怜的父亲把头靠在她的胸前一样。医生很高兴回报了女儿,他所遭受的痛苦如今也得到了补偿,他为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不要软弱,亲爱的。”他规劝道,“不要颤抖。我已经把他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