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九天(1 / 1)

成婚那日阳光明媚,他们在曼奈特医生紧闭的房门外做好了一切准备,医生则在屋里和查尔斯·达尔奈谈话。美丽的新娘、劳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都准备好了,只等启程前往教堂。普洛丝小姐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不可避免的结局,在她看来,这倒也算得上一桩完满的婚事,可新郎若是她的弟弟所罗门,就更十全十美了。

“原来如此啊。”劳里先生说,他对新娘赞美连连,一直在她周围转来转去,仔细打量着她那身素雅漂亮的礼服,“我亲爱的露西,当初我抱着襁褓里的你横渡英吉利海峡,就是为了这一天啊!上帝保佑!我当初真是太不把它当回事儿了。我帮了我的朋友查尔斯先生一个大忙,给他做了个大媒,对此,我是多么轻描淡写啊!”

“你哪有这个先见之明呢?”普洛丝小姐实事求是地说,“你当时怎么可能知道?简直是胡说!”

“是吗?好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哭。”劳里先生温和地说。

“我没有哭。”普洛丝小姐道,“哭的人是你。”

“你说我吗,我的普洛丝?”(现在,劳里先生偶尔也敢和她玩笑几句了。)

“你刚才还在掉眼泪呢。我全看到了,而且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你送给他们的那套餐具,任何人见了都得热泪盈眶。昨天晚上礼盒送来后,”普洛丝小姐说,“叉子呀,勺子呀,每一把都让我哭得泪眼婆娑,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非常高兴。”劳里先生说,“不过,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我根本无意一直收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纪念品,不把它们示于人前。哎呀!趁这个大好机会,人可以思索一下他所失去的一切。哎呀,哎呀,哎呀!想想吧,五十年来,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位劳里太太!”

“才不是呢!”普洛丝小姐道。

“你认为不会出现劳里太太吗?”劳里先生问。

“呸!”普洛丝小姐答道,“你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是个光棍。”

“哦!”劳里先生笑眯眯地理了理他的小假发,说,“似乎也有这个可能。”

“你还没出生,”普洛丝小姐接着说,“就注定要打光棍哩。”

“那么,我认为,”劳里先生说,“我的命运可太惨了,我应该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才对。别再玩笑了!好了,我亲爱的露西,”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语气里充满抚慰地说,“我听见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走动了。我和普洛丝小姐,作为两个经办业务的人,正急于抓住最后的机会,对你说几句你想听的话。亲爱的,你把你的好父亲托付给了和你一样真挚、一样爱他的人照管,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地照顾他。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里,你们去沃里克郡一带游玩,为了照顾好他,就连台尔森银行的业务也要先放一放了(相对而言)。两周后,他将与你、你心爱的丈夫会合,你们一起去威尔士旅行两个礼拜,到时候你会说,我们把他送回你们身边,他身体康健,精神幸福。现在,我听到有脚步声来到门口了。在把你交给别人之前,让我使用单身汉的老派祝福,吻一吻我亲爱的姑娘吧。”

他捧着露西那娇美的脸庞,看了一会儿她眉宇间他十分熟悉的神情,接着将她那闪亮的金发贴在他那顶小小的棕色假发上,他的动作里充满了柔情。如果这就是老派的祝福,那真是老掉牙了。

曼奈特医生的房门开了,他和查尔斯·达尔奈走了出来。他的脸色非常苍白,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刚才他们一起进去时还不这样。但他依然镇定,只是劳里先生目光如炬,看出了一些不好的迹象,发现过去那种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的神态如同一阵冷风,刚刚从医生的身上掠过。

曼奈特医生伸出胳膊让女儿挽住,带她下楼,坐上劳里先生为婚礼这天雇的马车。其余的人坐上了另一辆马车。不久,他们就来到了附近的一所教堂,查尔斯·达尔奈和露西·曼奈特幸福地结为了夫妻,并没有陌生人在场观礼。

婚礼结束,除了可以看到这一小群人笑脸上闪动的泪光,还可以看到新娘的手上戴着几颗亮闪的钻石,这还是最近从劳里先生负责保管的一个不见天日的小袋里取出来的。他们回家吃早饭,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曾几何时,在巴黎的阁楼上,姑娘的金发曾与可怜鞋匠的白发紧紧贴在一起,此刻临别在即,在家门口的朝阳下,他们再次紧紧相拥。

虽然不久后便会重聚,离别却还是叫人肝肠寸断。但是,父亲一直在鼓励露西,最后他轻轻地挣开她的拥抱,说道:“带她走吧,查尔斯!她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她激动地从车窗里向他们挥手,接着,马车驶走了。

这个街角并没有人闲逛、瞎打听,准备工作又十分精简,所以这会儿只剩下曼奈特医生、劳里先生和普洛丝小姐三个人了。他们刚一走进凉爽宜人的老旧大厅,劳里先生就发现曼奈特医生的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仿佛有一支金手臂举起,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曼奈特医生肯定一直都在极力压抑自己,一旦无须克制了,必然出现反常的情绪。但是,叫劳里先生感到不安的是,他又表现出了从前那副害怕而又茫然的样子。他们走到楼上,他心不在焉地抱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劳里先生见状,不禁想起了酒馆老板德法奇和星光下乘马车返英的情形。

“我想,”他焦虑地考虑了一会儿,便小声对普洛丝小姐说,“我想我们现在最好别跟他说话,也别去打扰他。我得去台尔森银行看看。我现在就去,用不了多久就回来。等我回来,我们带他坐马车到乡下去,在那儿吃晚饭,一切都会好的。”

对劳里先生来说,回台尔森银行可比从银行出来容易多了。他这一去,足足待了两个钟头。他回来后,没有先找仆人问一问情况,就独自登上了那座古老的楼梯,朝曼奈特医生的房间走去,突然,一阵低沉的敲击声响起,他猛地收住脚步。

“上帝啊!”他吓了一跳,说道,“这是怎么了?”

普洛丝小姐一脸惊恐地在他耳边说:“哎呀,哎呀!这下可糟了!”她绞着双手叫道,“该怎么和我的宝贝交代呢?他一直在做鞋,甚至都不认识我了!”

劳里先生尽力安慰了她两句,便走进了医生的房间。长凳对着亮光,就像劳里先生上次看见鞋匠干活儿时一样,此时,鞋匠正低着头,忙得不可开交。

“曼奈特医生。我亲爱的朋友,曼奈特医生!”

医生看了他一会儿,既像是对来人感到好奇,又好像很气有人对他说话。跟着,他又弯下腰,忙了起来。

外套和马甲都被医生放在了一边,他的衬衫领口敞开着,就像他以前干活儿时那样,甚至他的面孔也再度变得憔悴了。他拼命做着鞋,还很不耐烦,仿佛不喜欢受打扰。

劳里先生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鞋,发现还是从前那个尺码和款式的鞋。他拿起医生身边的另一只鞋,问他那是什么?

“年轻女士的散步鞋。”他喃喃地说,并没有抬起头来,“早就该做好了。你别摸。”

“曼奈特医生,你看着我!”

他照做了,还是从前那种机械顺从的模样,手里的活儿却没有停下。

“你认识我吗,我亲爱的朋友?再想想。这不是你的职业。想想吧,亲爱的朋友!”

没有什么能诱使他开口再多说一句话。每次要他抬头,他就抬头,可他的头马上又会低下去。但是,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能让他说哪怕是一个字。他默默地干着,两只手没有片刻停歇,无论对他说什么,那些话都好像落在了一堵没有回音的墙上,也很像飘散在了空气中。劳里先生只找到了一线希望:有时即便没人要求,医生也会偷偷地抬起头。每次他这样做,脸上似乎都会隐约浮现出好奇或困惑的表情,好像他在设法消除心中的某些疑虑。

劳里先生忽然想到,当下有两件事儿最为紧要。第一,绝不可以让露西知道;第二,必须瞒着所有认识曼奈特医生的人。他立即和普洛丝小姐一起,采取措施预防第二点,对外声称医生身体不舒服,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为了瞒过医生的女儿,他们只好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由普洛丝小姐给露西写信,称医生出诊去了,还假称他临出门前匆匆给她写了一封只有寥寥两三行的信,连同此信一同附上。

做好这些明智的安排后,劳里先生只盼着曼奈特医生恢复如初。要是能很快得偿所愿,他还要做一件事儿,那就是根据医生的病情,提出他认为最好的治疗意见。

劳里先生希望曼奈特医生早日康复,自己要做的第三件事儿也将得以施行,于是他决定细心照料医生,同时还要尽可能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因此,他平生第一次决定不去台尔森银行,而是一直坐在医生房间的窗边。

不久,他就发现跟医生说话不但无益,还会使他的情况变得更糟,因为一追问他,他就变得心神不宁。从第一天起,他就放弃了这种做法,决定只是默默地陪在医生身边,好似在抗议他陷入或正在陷入幻觉当中。因此,他一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读书,写字,用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愉快而自然的方式,表示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第一天,曼奈特医生吃了别人给他的食物,喝了别人给他的水,便继续工作,直到天太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停下,而早在他停下的半个钟头前,劳里先生就已经看不清书,也没法写字了。医生把工具放在一边,等第二天上午再用。劳里先生站起来对他说:

“你要出去吗?”

他像从前那样,先是低头望着身体两边的地板,又像从前那样抬起头,还是像从前那样低声重复道:

“出去?”

“是的。和我一起去散散步。好不好?”

他没解释为什么不出去散步,甚至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是,劳里先生好像看到,当医生在暮色中坐在长凳上向前弓着身体,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头时,仿佛在迷迷糊糊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呢?”凭借办业务之人的精明,劳里先生觉察到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并决心抓住它。

他和普洛丝小姐夜里轮流值班,不时从隔壁房间过来看医生。医生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才躺下。但是,他终于还是躺下了,马上睡着了。早上,他按时起床,径直走到长凳前,开始做鞋。

在第二天,劳里先生高兴地叫着他的名字,还向他行了个礼,和他聊了些他们近来常提起的话题。他没有回答,但很明显,他把劳里先生的话听进去了,尽管很困惑,却还是在考虑那些话。劳里先生见状,便要普洛丝小姐拿着她的针线活儿,一天来几次曼奈特先生的房间。在她进来期间,他们就像往常一样,轻声聊起露西和她的父亲,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们说着,聊着,不显现出半点儿激动的情绪,既不会说太久,也没有太频繁,以免让医生厌烦。劳里先生觉得医生抬头的次数增多了,还明显有些烦躁,似乎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身为医生的好友,劳里先生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

天又黑了,劳里先生又像之前那样问他:

“亲爱的医生,要出去走走吗?”

他又像先前一样重复道:“出去?”

“是的。和我一起去散散步。好不好?”

这次,劳里先生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假装出去一个钟头才回来。这期间医生走到窗边,坐在那里俯视着梧桐树。但是,劳里先生一回来,他就悄悄回到长凳上去了。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劳里先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心情再次沉重起来,而且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第三天过去了,第四天、第五天过去了。就这样一直过了九天。

希望越来越渺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劳里先生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秘密保守得很严密,露西始终不知实情,过着幸福的日子。但是,劳里先生不可能注意不到,鞋匠做鞋子起初还有点儿生疏,后来就越发熟练,到了第九天的黄昏,他做着鞋,神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双手也是前所未有的灵巧与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