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准备(1 / 1)

午前,邮车终于顺利到达多佛,乔治皇家旅馆跑堂的头头儿按照他平日的习惯,打开了车门。他又是鞠躬,又是哈腰,毕竟隆冬时节,能坐邮车从伦敦过来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儿,一定要向这位敢于冒险的旅客表达一下祝贺。

此时,只剩下一位富于历险精神的旅客可以接受祝贺了。另外两名旅客早已到了各自的目的地,在路边下车了。马车里长满了霉,还铺着又湿又脏的麦秆,那股子味道叫人恶心。车厢内黑咕隆咚,活像个大号的狗窝。乘客劳里先生抖抖身体,钻出了车厢,他裹着一件粗糙的衣服,头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身上挂满了麦秆,腿上还沾着泥巴,就跟一条大狗差不多。

“明天有到加来的邮船吗,跑堂?”

“有的,先生,只要现在的天气不变,还一直是顺风的话。下午两点左右涨潮的时候开船最好了,先生。要房间吗,先生?”

“我到晚上才睡觉。不过还是给我一个客房吧,再找个理发师来。”

“要不要准备早饭,先生?是的,先生,请走那边,先生。‘和谐’房[3]!把先生的行李和热水送到‘和谐’房。在‘和谐’房为先生脱掉靴子。(先生,房间里生了火,用的是海运煤哩。)叫理发师去‘和谐’房。现在去打点妥当,‘和谐’房来客了!”

“和谐”房向来都是留给坐邮车来的乘客的,而这些人往往都从头到脚包得密不透风。皇家乔治旅馆的人对这个房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他们看到乘客进去时全都一个样,出来时却各有各的不同。因此,另一个跑堂、两个搬运工、几个女仆和老板娘都装作碰巧走过“和谐”房和餐厅之间的过道,看着一位六十岁的绅士经过去用早餐。这位绅士穿着正式,他那身棕色的套装虽然有些旧,但保养得很好,方袖口宽宽大大,衣袋盖也很大。

那天上午,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只有那位穿棕色衣服的先生。他的餐桌已拉到壁炉前,他坐在那儿等着吃饭,火光投射到了他的身上。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是有人在给他画像。

他看上去十分整洁,有条不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边的膝盖上,在他那件带有衣袋盖的马甲下,一只怀表嘀嘀嗒嗒地响着,声音清脆,如同在进行一场铿锵有力的布道,它仿佛在宣告自身的庄重与持久耐用,要与旺盛的炉火一较高下,衬托出火苗不光轻佻,还很快便会熄灭。他的腿修长笔直,他还为此沾沾自喜,他的棕色长袜紧紧地包在腿上,看起来平平整整的,质地还非常好。他的鞋子和鞋搭扣普普通通,却整洁而美观。他戴着一顶光滑卷曲的亚麻色小假发,看起来怪里怪气,紧贴在脑袋上。想来这顶假发是由真人的头发做成的,只是看上去更像是由蚕丝或玻璃丝织成。他的衬衫虽然不像袜子那样质地精良,却白得像拍打附近海滩的浪尖上的飞沫,也很像深海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点点风帆。古怪的假发下是一张惯常不露声色、镇定自若的脸庞,水灵明亮的眼睛将他的脸衬托得容光焕发。这双眼睛的主人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定花费了不少心血,才练就了台尔森银行职员的那种沉着、含蓄的表情。他两颊红润,脸上虽有皱纹,却没有多少愁闷的痕迹。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台尔森银行那些被委以机密要务的单身职员主要是忙着处理别人的事务。与自身无关的事儿,就像二手衣服一样,可以高高挂起,不必多费心神。

一开始,劳里先生还像在画肖像那样坐着,可没过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早餐送来时他被吵醒,他一边挪着椅子坐到早饭跟前,一边对跑堂头头儿说:

“有一位年轻的小姐今天可能随时抵达,请为她准备好住宿。她要是提出找贾维斯·劳里先生,或是只说找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请通知我。”

“是的,先生。伦敦的台尔森银行,先生。”

“不错。”

“是的,先生。贵行的先生们往来于伦敦和巴黎之间,我们常常有幸招待他们,先生。台尔森银行有很多需要出差的业务,先生。”

“是的。我们是一家英国银行,也是一家法国银行。”

“是的,先生。想必您不常出差吧,先生?”

“最近几年确实如此。距离我们……我……最后一次从法国回来,已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真的吗,先生?那时候我都还没来这里做工呢,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没来呢,先生。那个时候,乔治皇家旅馆还是别的老板当家哩,先生。”

“相信是这样的。”

“可是我敢打包票,先生,像台尔森银行这样的银行,五十年前也一定是一家红红火火的大银行,更不要说是十五年前了。”

“完全可以翻三倍,说一百五十年倒还差不多。”

“确实如此,先生!”

跑堂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从桌边退开,把餐巾从右臂移到左臂,摆出舒服的姿势,站在那里细细瞧着客人吃喝,就像从瞭望台或视野开阔的位置观察一样。自古以来,招待都喜欢这么干。

劳里先生吃完早饭,便到海滩上散步去了。多佛是个狭长弯曲的小镇,远远避开了海滩,一侧延伸到白垩峭壁,犹如一只海上的鸵鸟。海滩上一派荒凉的氛围,除了不断涌来的海浪,就只有随着海水到处翻滚的石块。大海随心所欲,最爱做的便是摧毁一切。它冲着多佛镇发出雷鸣般的咆哮,猛烈地拍打着悬崖,疯狂地冲刷着海岸。房屋之间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仿佛病了的人下海泡海水浴,而病了的鱼就有样学样,上岸来吹风。没有多少人在港口打鱼,不过一到晚上,就有人去那儿闲逛,眺望大海,特别是在涨潮和临到最**位的时候。一些贩子虽然没做买卖,有时候却可以发上一笔横财。还有一点很不寻常,那就是这一带竟然没人容得下灯夫。

时间来到了下午,天空不时放晴,可以看到法国的海岸,但这会儿再度雾气缭绕,极为潮湿,劳里先生的思绪似乎也笼罩在了云雾当中。天色暗了下来,他坐在餐厅的炉火前,像等待早餐一样等待着吃晚饭,他在脑子里忙着在燃烧着的火炭里挖呀,挖呀,挖呀。

对在烧得通红的煤炭中挖掘的人而言,晚饭后来一瓶上等红葡萄酒,并没有什么害处,只是有可能让他无心工作。劳里先生已经无所事事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像面色健康的老先生喝完一瓶酒时那样,心满意足地倒出最后一杯酒,就在这时候,狭窄的街上响起了车轮转动的嘎啦嘎啦声,接着,有车隆隆地驶入了旅店的院子。

来不及喝酒了,他只得放下酒杯。“小姐到了。”他说。

几分钟后,跑堂走了进来,通知伦敦的曼奈特小姐到了,很想见一见台尔森银行的先生。

“这么快?”

曼奈特小姐在路上吃了些点心,现下不需要用饭。假若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愿意并且方便,她希望立即与他见面。

这位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整理了一下耳朵上方那顶奇怪的小假发,便跟着跑堂前往曼奈特小姐的房间。宽敞的房间里有些昏暗,使用黑色马毛织品让屋内看起来好像正在办丧事,还摆着几张笨重的暗色桌子。桌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每张桌板都淡淡地反射着屋子中央那张桌上的两根长蜡烛的烛光,如同是被深深掩埋在黑色红木建成的坟墓中,除非将它们挖出来,否则不要指望它们能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屋内太暗了,难以看清任何东西,劳里先生小心翼翼地走过破损不堪的土耳其地毯,还以为曼奈特小姐眼下正在隔壁房间,可走过那两根长蜡烛,他才看到一位不超过十七岁的小姐正站在蜡烛和炉火之间迎接他。那姑娘身着一件连帽长斗篷,依然握着旅行草帽的丝带。劳里先生看到她个子不高,身材纤弱,留着一头浓密的金发,她那对蓝色的眼眸迎上他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探寻的意味,她的额头(要记得,她的前额又嫩又滑)有种非凡的能力,时而扬起,时而紧皱,神情里混合了困惑、惊奇、惊恐以及欢快活泼的专注,而非只体现出其中一种情绪。劳里先生打量着眼前的可人儿,只觉得她似曾相识,蓦然间,一段清晰的记忆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大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海面上波涛翻滚,他怀抱着一个孩子,乘船穿越海峡。接着,他脑海里的那个画面消失了,就像她背后那面破旧穿衣镜上的哈气一样。镜框上有一串残缺的黑色爱神,全都缺胳膊少腿,还有几个少了脑袋,他们捧着装满死海之果[4]的黑篮子,奉献给黑女神。劳里先生恭恭敬敬地向曼奈特小姐鞠了一躬。

“请坐吧,先生。”她年轻的声音清脆悦耳,略带着异域口音,不过并不明显。

“请允许我吻你的手,小姐。”劳里先生按照旧时的礼节说着,又郑重地鞠了一躬,才坐了下来。

“我昨天收到了贵行的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说有新消息……或者说有新发现……”

“何种说法无关紧要,小姐。这两个词都可以。”

“贵行称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了一小笔财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去世很久了……”

劳里先生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苦恼地瞥了一眼残缺的黑爱神,好像他们那些可笑的篮子里有什么东西能助他一臂之力似的!

“……还要我前去巴黎,同银行的一位先生联络,这位先生被派到巴黎,专门处理此事。”

“正是在下。”

“恰如我所料,先生。”

姑娘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候年轻的小姐们都要行屈膝礼),诚心实意地向他表示,她认为他不仅比她年长得多,在智慧方面也胜过她许多。他又向她鞠了一躬。

“先生,我给贵行的答复是,既然知道此事的好心人建议我有必要前往法国,而我只是一个孤女,并无好友陪伴出行,因此,若旅途当中可以承蒙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的保护,那我将不胜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伦敦了,但想必已有信差追上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能得到如此托付,在下十分荣幸。”劳里先生说,“我十分乐意为你效劳。”

“先生,谢谢你,我是诚心诚意地感谢你。贵行通知我,这位先生将向我做详细说明,还要求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要说的事儿必定使我大吃一惊。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准备了,不过我很好奇,迫切想要了解事情的原委。”

“当然。”劳里先生说,“是的……我……”

他沉吟半晌,又拉了拉耳朵边亚麻色的卷曲假发,接着说:

“这件事儿说来话长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姑娘迎上了他的目光。她娇嫩的前额向上仰起,脸上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表情,不仅独特,还美得不可方物,透着她自己的个性。她举起一只手,仿佛不由自主地要去抓住或留住一闪而过的幻影。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吗,先生?”

姑娘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诚心实意地向他表示,她认为他不仅比她年长得多,在智慧方面也胜过她许多。他又向她鞠了一躬。

“难道不是吗?”劳里先生摊开双手,脸上露出好争辩的笑容。

她一直站在椅子边上,这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在她的秀眉之间,就在她那精致秀气的鼻子上方,她的表情变得深沉起来。他看着她陷入沉思,等到她再次抬起眼来,他才继续说道:

“曼奈特小姐,在你的第二故乡,称呼你为年轻的英国小姐,想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对吗?”

“请便,先生。”

“曼奈特小姐,我的工作是为银行办理业务。我现在就有一件公事要处理。在听我陈述的时候,请只把我当作一架会说话的机器,说实话,我只是如此。小姐,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把我们一位客户的故事讲给你听。”

“故事?”

她重复的是“故事”两字,他却好像故意说成另一个词,他这样匆忙补充道:“是的,就是客户。在银行业务中,我们通常把与我们有往来关系的人称为客户。我说的这位客户是一位法国绅士,研究科学,才识广博,是一位医生。”

“不是博韦人吧?”

“啊,是的,他的确来自博韦。和令尊曼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也是博韦人。和令尊曼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在巴黎也很有名气。我很荣幸在那里与他结识。我们虽然是因为办理业务才相识的,但我们走得很近。那时我还在我们的法国分行,那是……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是否可以问一下,那是什么时候,先生?”

“小姐,我说了那是二十年前。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我是他的财产托管人之一。他的事务,与许多其他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的事务一样,完全由台尔森银行一手经办。同样地,一直以来,我都是我们银行几十位客户的财产受托人。小姐,这只是业务关系,其中不夹杂友谊,没有特别的兴趣,也不存在感情因素。在我经办业务期间,我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业务关系,正如我在工作日中,接待过许多客户一样。总之,我没有感情,我只是一台机器,一直在……”

“但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好奇地皱起眉头望着他,“我父亲去世后两年,我母亲也过世了,于是我成了孤儿,是你把我带到英国来的。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你。”

劳里先生握住姑娘那只犹犹豫豫却充满信任地朝他伸过来的纤纤玉手,恭敬地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然后,他把年轻的小姐重新引回她的椅子上,他用左手握住椅背,用右手时而揉搓着下巴,时而拉拉耳边的假发,时而强调他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俯视着她的脸,而她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他的脸。

“曼奈特小姐,你说的那个人正是我。你细想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这样一来,你就该明白我说我没有感情,与其他人都只是业务关系,全是大实话了。我的确再没见过你,从那时候起,你一直都受到台尔森银行的监护,从那时候起,我也一直忙于台尔森银行的其他业务。感情!我没时间谈感情,也没有机会。小姐,我一生都在操纵一架巨大的金钱机器。”

在对自己的日常工作进行了这番奇怪的描述后,劳里先生用双手抚平头上的亚麻色假发(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假发本就平滑闪亮,一点儿瑕疵也没有),又恢复了他以前的姿势。

“小姐(正如你刚才所言),我刚才说的就是你那令人扼腕的父亲的故事。但我接下来要说一些不一样的情况。如果你父亲其实并没有死……不要害怕!瞧你吓了一跳!”

她确实大吃一惊,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请你……”劳里先生安慰道,他把左手从椅背上拿开,放在她那紧紧抓着他的手指上,“请你不要激动……这是公事。我刚才说过……”

姑娘的目光使他十分不安,他没有说下去,走了一下神,方才再次开口:

“正如我刚才说的,如果曼奈特先生没有死;如果他只是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如果他遭遇了绑架;如果虽然很难找到他,却不难猜出他落到了什么可怕的地方;如果他有一个敌人,这个人是他的同胞,掌握着极大的权力,我这辈子遇到的最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在大海另一边小声议论此人,比如这个人有权填写任何空白的逮捕证,将任何人送进大牢,想关多久就关多久,让他们被人遗忘;如果他的妻子苦苦哀求国王、王后、朝臣、神职人员,想要打听关于他的消息,到头来却徒劳无功,那么,这位不幸的先生,也就是来自博韦的医生的个人经历,就是你父亲的个人经历了。”

“请多告诉我一些,先生。”

“我会的。我正要往下讲呢。你受得了吗?”

“我什么都能承受,只求你不要像此刻这样,让我惶惶不可安宁。”

“你说起话来倒是镇定自若,而且你……很冷静。这很好!”(不过他的态度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满意。)“这是业务上的事儿,就当作一项业务吧,一项必须处理的业务。这位医生的妻子虽然具有极大的勇气和坚强的毅力,但在她的孩子出生前,她为这件事儿承受了巨大的打击……”

“她的孩子是个女孩吧,先生?”

“的确是个女儿。这只是公事而已……别难过。小姐,如果这位可怜的太太在诞下小女儿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如果她决心不让自己可怜的孩子再次承受她经历过的痛苦煎熬,而让她相信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间……不,千万别跪下!天哪,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跪?”

“因为你告诉了我真相。啊,善良慈悲的先生,因为你说出了真相!”

“这……只是公事而已。你把我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了,要是我困惑不安,又怎么处理业务呢?我们都要保持头脑清醒。如果你现在能好心地提一提,比如说,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个几尼[5]等于多少先令,就太令人鼓舞了。对你的精神状态,我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姑娘并没有直接回答劳里先生的请求,只是在他轻轻地把她扶起来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手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腕,这会儿,她的手不再剧烈地颤抖。贾维斯·劳里先生见了,提着的心多少放了下来。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勇敢一点儿!这就是一项公事而已!你还有业务要处理呢,都是很重要的业务。曼奈特小姐,你母亲为你安排了这一切。虽然徒劳无功,她从未有一时一刻放弃过寻找你的父亲。我相信她是心力交瘁而死的。她去世那年你才两岁,她要你茁壮成长,长得漂漂亮亮,被幸福包围,不希望你生活在愁云惨雾之中,终日惶惶,不确定亲生父亲是很快在监狱里郁郁而终,还是将一直在里面虚度光阴。”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赞赏和怜悯的目光俯视着姑娘那飘逸的金发。仿佛在他的想象中,她的金发已经变得花白了。

“你知道你的父母并没有多少财产,你父亲的财产都留给了你和你的母亲。在金钱或任何其他财产方面,都没有新的发现,然而……”

他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捏得更紧了,于是他停了下来。姑娘前额表达出的情绪曾尤为引起他的注意,现在,她的额头一动不动,透着痛苦和恐惧。

“可是现在已经……已经找到他了。他还活着。他很可能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健康或精神也有可能遭遇重创,不过我们还是抱着最好的希望吧。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你的父亲如今被送到了巴黎一个老仆人的家中,我们现在就赶过去。我的任务是确认他的身份,只要我能做到。而你的任务,是让他再度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爱他,孝敬他,让他休息,过得舒舒服服。”

她全身一阵战栗,他也受到感染,不由得颤抖起来。她开口了,声音低沉,清晰,而又充满敬畏,仿佛梦呓:

“我要去见他的鬼魂了!那是他的鬼魂,不是他本人!”

劳里先生默默地抚摩着那双紧握着他胳膊的手:“好了,好了,好了!听着,听我说!现在,最好的和最坏的情况你都已经知道啦。你离见到那位含冤受屈的可怜先生不远了,只要再顺风顺水地乘船走一段水路,接着顺风顺水地行上一段陆路,你很快就能到他的身边了。”

她用同样的声调,低声重复道:“我一直自由自在,一直被幸福包围,他的鬼魂从来没有缠着我!”

“还有一件事儿要告诉你。”劳里先生说,他故意加重语气,好引起她的注意,“找到他的时候,他使用的是另一个名字。至于他的本名,要么是早已被遗忘,要么就是早就被隐去,好瞒天过海。现在打听此事,不光一点儿用没有,还有很大的隐患。现在去追究这么多年来,他是被丢在角落无人理会,还是遭人设计,一直身陷囹圄,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现在再做任何调查都很危险,还毫无用处。最好不要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提及这个话题,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离开法国,哪怕只是暂避一段时间。就连我本人,拥有具有安全保障的英国身份;就连台尔森银行,在法国的信贷业务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会对此事闭口不谈。我身上连张写有这件事儿的纸片都没有。这完全是一项秘密业务。我的证件、记录和备忘录都只包含在两个字里,那就是‘复活’。对这两个字,解读的方式有很多。不过,这是怎么啦?她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曼奈特小姐!”

她在他手下坐着,一动不动,不发一言,甚至没有向后靠在椅子上,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圆睁的眼睛注视着他,眉宇间还是刚才的表情,仿佛那已经刻在或烙在了她的前额上。她把他的胳膊抓得那么紧,他都不敢挣脱,生怕弄伤了她。因此,他只得大声呼救,自己却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样子粗犷的女人在旅馆仆役之前跑了进来。劳里先生眼下焦急万分,却还是看到这个女人周身上下都是红的,甚至顶着一头红色的头发。她穿着怪里怪气的紧身连衣裙,脑袋上戴着一顶极为奇特的软帽,像极了近卫步兵戴的那种大帽子,也很像一大块斯提尔顿奶酪。女人用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横在他的胸前,猛地一推,他就背靠在了最近的墙上,如此一来,难题终于解决,他总算拉开了与那位可怜小姐之间的距离。

(“好家伙,跟个男人一样!”劳里先生撞到墙上时,气喘吁吁地想道。)

“哎,看看你们!”女人对着旅店的仆人们喊道,“还不快去拿该拿的东西!都杵在那儿瞪着我干吗?我可没什么好看的。快去拿!取不来嗅盐、冷水和醋,瞧我怎么收拾你们,麻利点儿!”

仆从立即散开去寻找这些可以让人恢复心神的东西,女人自己则把病人轻轻地放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照料她,手法非常熟练。她一声声呼唤那姑娘“我的宝贝”和“我的心肝”,还小心地把姑娘的金发从侧面披在姑娘的肩上,看样子十分骄傲。

“还有你,穿棕色衣服的!”她说,气冲冲地转向劳里先生,“你不把她吓死,就说不出你要告诉她的事了吗?看看她吧,漂亮的小脸蛋全没了血色,两只小手冷冰冰的。你这个银行家就是这么当的吗?”

劳里先生被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搞得惊惶不安,只得站在远处看着,心里的同情和谦卑却淡了许多。与此同时,那个强壮的女人告诉旅店的仆从,他们要是还杵在这儿瞪眼瞧热闹,她就“让你们好看”,只用这种未加说明的神秘惩罚便把他们打发掉了,然后,她像平时做惯了的那样,用各种办法让她照管的小姐苏醒过来,还让小姐把无力耷拉着的脑袋靠在她的肩上。

“但愿她很快就能好起来。”劳里先生说。

“就算她好了,你这个穿棕色衣服的也听不到一个谢字。我漂亮的小宝贝!”

“但愿……”劳里先生怀着微弱的同情和谦卑,顿了顿才说,“……你能陪曼奈特小姐去法国?”

“很有可能!”壮女人回答说,“如果命中注定我要漂洋过海,你认为我会一辈子待在岛上吗?”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贾维斯·劳里先生只好退出去思考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