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康复后才开始明白“小茨冈”在这个家里所占的特殊地位:外公对他的呵斥并不像对儿子们那么经常,也不那么动气,背后谈起他时,总是眯缝起眼睛,摇晃着脑袋说:
“小伊万[40]这鬼东西可有一双金不换的手啊!你记住我说的话:他将来可是个人物!”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友好,亲如家人,从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对他搞“恶作剧”;对格里戈里师傅,他们几乎天天晚上都搞些名堂,欺负他,给他使坏:有时将剪刀用火烧热,有时往他椅子座上钉钉子,或者把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个眼睛半瞎的师傅手边——让他随手把它们缝成“一块”,为此外公会大骂他一通的。
有一次,午饭后他在厨房的吊**睡觉,有人把他的脸涂上些红颜料,他就带着这张脸来来去去走了好长时间,因为从花白胡子中隐隐约约显露出两块圆圆的眼镜片,很像舌头的红色长鼻子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看上去既可笑,又怪吓人的。
他们没完没了地搞这种恶作剧,但格里戈里师傅都默默地忍受了,只是在他接触熨斗、剪刀、镊子或顶针之前,总是轻轻地啧啧嘴,在指头上多吐点唾沫就是了。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甚至午饭用刀叉时他也先要在指头上蘸些唾沫,逗得孩子们都笑他。当他被烫疼的时候,他的宽脸膛上便现出一道道皱纹,皱纹奇怪地滑向前额,托起双眉,最后消失在光光的秃顶上。
不记得外公是怎样看待儿子们这些恶作剧的了,但外婆总是握紧拳头,吓唬他们,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一帮坏蛋!”
不过舅舅们背后议论起“小茨冈”时心里也有气,冷嘲热讽,说他干活不行,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像往常一样,外婆很乐意回答,给我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想嘛,他们俩一旦自己开染坊,都想把万纽什卡[41]拉过去,所以他们尽量在对方的面前贬损他,说他干活不行!他们这是在胡说,在耍花招。他们还担心万纽什卡不到他们那里去,留下来跟着你外公干呢,而你外公这个人的脾气很怪,说不定真会跟‘小茨冈’伊万开办第三家染坊——这样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了,懂吗?”
外婆轻声笑了:
“他们净耍滑头,简直是笑话!喏,你外公看破了他们的这些花招,故意拿雅沙和米沙[42]开涮,说:‘我要掏钱给伊万办个免役证,使他不至于被征兵:我需要他这个人!’可他们一听就很不高兴,他们不愿意这样做,而且又舍不得花钱——办一个免役证贵着呢!”
现在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跟在轮船上似的;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是给我讲故事听,或者给我讲她自己的生活往事,跟童话故事差不多;一讲到家务事——孩子们分家、老爷子购置新房产——她话里总带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态度非常冷漠,不知为什么,好像距离自己很远,是邻居家的事,而不是这个家的第二把手的事。
我听外婆说,“小茨冈”是捡来的孩子。一个早春的日子,是个下雨的夜里,人们在大门旁的长凳上捡到了他。
“他躺在那里,身上裹了条皮围裙,”外婆若有所思地、神秘兮兮地叙述道,“勉强还会哭,已经被冻僵了。”
“为什么要把孩子给扔了呢?”
“母亲没有奶,没有东西喂;于是她就打听谁家刚生的孩子死了,便把自己的送过来。”
外婆沉默片刻,理了理头发,长叹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接着往下说:
“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有时候穷得简直没法说!加上人们认为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子的——太丢人啊!你外公本想把万纽什卡往警察局里送,后来是我劝住了他:我说咱们收养了吧:这是上帝给我们送来的,上帝清楚谁家死了孩子。要知道,我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全都活下来——能占满整个一条街,十八个家人哪!因为我十四岁上就嫁人了,十五岁已经生孩子了;可是上帝喜欢上了我的亲骨肉,把我的孩子一个个地都召去当天使了。我真是又心疼,又高兴啊!”
她穿一件长衬衫,坐在床边上,一头黑发披散着;庞大的身躯、披头散发的样子,使她很像不久前从谢尔加奇[43]来的那个林区大胡子农民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狗熊。她一面在白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一面轻声地笑着,整个身躯不停地摇来晃去:
“好的被上帝召去了,差的给我留下了。我很喜欢小伊万——非常非常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孩子!于是,我便收养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么活下来了,挺好的。开头我管他叫茹克[44]——因为有时候他喜欢发出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很像一个甲壳虫,边爬边叫,满屋子爬来爬去。一定要关爱他——他人朴实,心眼好!”
我也很喜欢伊万,他常常使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每逢星期六,等外公把一周来作恶多端的孩子们收拾个够,自己做晚祷告去了,这时厨房里的娱乐活动便开始了,简直没法形容:“小茨冈”从炉灶下面逮来几只乌黑的蟑螂,然后用细线绳很快做了一副马具,又用纸剪裁一辆雪橇,然后套上四只黑蟑螂,让它们拉着雪橇,在刨得非常光滑的黄色桌面上一通奔跑,而伊万则用一根细松针驱赶着它们,兴奋地喊着:
“接大主教去喽!”
他在一只蟑螂的背上贴了一张小纸片,赶着它,让它跟在雪橇后面奔跑,并且解释说:
“忘记带口袋啦。这位修士背着口袋追上来了!”
他用一根线拴住蟑螂的腿;这小虫子往前爬的时候头一低一低的,这时小伊万便拍手大叫:
“教堂执事从小酒馆里出来,正急着去做晚祷告呢!”
他拿出几只小老鼠,它们在他的指挥下能够直立起来,还会行走,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两只小眼睛像黑珠子似的滴溜溜地直转,煞是可笑。他对小老鼠们非常爱护,把它们揣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们糖吃,亲吻它们,还振振有词地说:
“老鼠这玩意儿可聪明啦,非常可爱,家神爷都非常喜欢它们!谁喂养老鼠,家神爷就会保佑他平安……”
他会用纸牌和钱币变戏法,跟孩子们一起玩时,他喊叫的声音比他们还高,简直跟他们一点区别都没有。有一次,孩子们跟他玩牌,一连几次被孩子们抓了“傻瓜”[45]——弄得他非常泄气,气得嘴噘得老高,扔下牌不玩了,可是他后来气鼓鼓地向我抱怨说:
“我知道,他们事先都串通好了!他们互相递眼色,在桌子底下偷偷换牌。哪有这种玩法?我自己也会作弊,不比他们差……”
当时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加起来的岁数还要大。
但令我特别难忘的是节日的那些夜晚:外公和米哈伊尔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带着吉他来到了厨房;外婆备好了丰盛的茶点、小吃和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底上带有人工镌刻的红花。一身节日打扮的“小茨冈”像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格里戈里师傅不声不响、侧着身子走进来,他的两只黑色的眼镜片闪闪发光;一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也来了,她脸色红红的,胖得像一只大坛子,长着一对狡猾的眼睛,说话瓮声瓮气的;有时,来人中还有圣母安息教堂那位毛发旺盛的执事和一些像狗鱼和江鳕一样面色阴郁、来去匆匆的不速之客。
大家敞开肚皮地一通吃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给孩子们分发了糖果,每人一杯甜果子酒,然后,一场热闹非凡但有点怪异的狂欢活动就渐渐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细心地调着吉他,调好之后,总要老生常谈地说一句:
“好啦,现在我就开始演奏……”
他晃了晃满头的卷发,躬身抱着吉他,像公鹅一样向前伸着脖子;他那圆圆的、无忧无虑的面孔变得昏昏欲睡的样子,两只动人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油雾弥漫中黯然失色了,他轻轻地拨动琴弦,弹了一支激动人心的曲子,使你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他的演奏需要集中注意力,保持安静;乐曲像一条湍急的溪流,从某个远处奔腾而来,浸润着室内的地板和墙壁,激**着人心,诱发人们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令人愁肠百结、**不安的感觉。听着这样的音乐,一种怜悯之心——既怜悯他人,也怜悯自己——油然而生;大人们也变得像小孩子似的,大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语,陷入一片沉思。
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听得特别入迷;他的身子一直朝着雅科夫舅舅,张大嘴巴,眼睛盯着吉他,口水不断从嘴里流下来。有时他听得太痴迷了,从椅子上跌下来,双手撑着地板,即便是这样,他也会就势往地板上一坐,瞪着两只直勾勾的眼睛。
大家听得都很着迷,如醉如痴;只有茶炊在低声歌唱,但它无碍于人们倾听那如怨如诉的吉他声。两个方形小窗口的外面是秋夜漆黑的天空,时而有人轻轻敲打这两扇窗户。桌上两支蜡烛的黄色火焰摇曳不定,尖尖的,宛如两支长矛。
雅科夫舅舅演奏得越发投入了,他似乎在酣睡,牙齿紧紧闭着,只有他的两只手在分别活动着:右手弯曲的手指在深颜色的吉他腹板孔上飞快地弹奏着,仿佛鸟儿在拍打着翅膀,拼命地挣扎;左手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移动,速度快得让人难以分辨。
几杯酒下肚后,他几乎总是要用他那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唱那首没完没了的歌——真是难听极了:
如果雅科夫是条狗——
从早到晚叫个不休:
哎哟哟,我好寂寞啊!
哎哟哟,我多么忧愁!
一个小尼姑在街上行走;
一只乌鸦落在墙头。
哎哟哟,我好寂寞啊!
蟋蟀在灶台后叫个不停,
成群的蟑螂折腾个没够。
哎哟哟,我好寂寞啊!
一个叫花子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叫花子将它偷走!
哎哟哟,我好寂寞啊!
唉,确实叫人发愁!
这首歌听得我真是受不了,雅科夫舅舅一唱到那两个叫花子,我就忍不住难过得放声大哭起来。
“小茨冈”和大家一样,听得也很专心,他把手指头插进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里,眼睛望着墙角,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有时候他突然惋惜地冒出一句:
“嘿,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也能唱!”
外婆叹了口气,说:
“行啦,雅沙[46],你把人的心都唱碎了!你呀,瓦尼亚特卡[47],还是给大家跳个舞吧……”
外婆的要求,他们也不总是有求必应,立即兑现的,但这时乐师往往突然用手掌往琴弦上一按,停那么一刹那,然后紧握拳头,仿佛把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的东西从自己身上使劲往地板上一甩,煞有介事地喊道:
“把忧愁和烦恼抛开吧!瓦尼卡[48],上场!”
“小茨冈”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抻了抻黄色的衬衫,像踩在钉子上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央;他黝黑的脸膛泛起了红晕,然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求道:
“请把节奏加快一些,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
于是吉他像发疯似的弹了起来,靴后跟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起来,桌子上和橱柜里的餐具震得哗哗直响,“小茨冈”在厨房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他张开双臂,宛如雄鹰展翅,两条腿悄无声息地在飞快移动;一声尖叫,只见他身子往地面一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穿梭飞舞,橘黄色的绸衬衫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光彩夺目。它在颤抖,在流动,又仿佛在燃烧,在熔化。
“小茨冈”不知疲倦地跳着,他是那样地忘我和投入,似乎只要敞开大门,让他尽情去跳的话,他肯定会跑到街上,然后满城跑着跳,走到哪里跳到哪里……
“来个串场!”雅科夫舅舅喊道,脚下一面踏着拍子。
他尖厉地吹了一声口哨,接着用颤抖的嗓音喊了几句俏皮话:
哎哟哟!若不是我心疼草编的鞋子,
我早已远走高飞,撇下老婆和孩子!
桌边的人们全身也跟着抖动起来,他们时而高喊,时而尖叫,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大胡子师傅用手在自己的秃顶上一拍,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有一回,他朝我弯下身来,毛茸茸的大胡子完全盖住了我的一个肩膀,他像对待大人似的,直接凑到我耳边说:
“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49],要是你父亲能在这儿,他肯定会掀起另一个热潮!他是个乐观的男人,能给人带来欢乐。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
“是吗?有时候他和你外婆……等会儿,你等一下!”
这时他站了起来,高高的身量,样子很疲惫,跟圣像差不多;他向我外婆鞠了一躬,用异常庄重的口气,邀请她跳个舞。
“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请赏个光,跳一个吧!就像过去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50]跳那样。助个兴,让大伙开开心!”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先生?”外婆笑着说,一面将身子往回缩,“我哪会跳舞呀!只能逗人发笑……”
但是众人一致请求她;于是,她像年轻人似的,霍地一下站起身,理了理裙子,挺直身板,昂起沉重的脑袋,接着便在厨房里跳起来,同时喊道:
“大家笑吧,开心地笑吧!我说,雅沙[51],换一支曲子!”
雅科夫舅舅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把身子一挺,眼睛一眯缝,立即弹得慢了一些;“小茨冈”停了片刻,然后跳到外婆面前,开始蹲下身子围着她跳起来,而外婆则舒展双臂,扬起眉毛,两只乌黑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在地板上无声地缓缓滑动,就跟在空中飘**一样。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乐,便扑哧一声笑了;格里戈里师傅马上伸出一个手指严厉地警告我,而且所有的大人们都朝我这边看,表示很不以为然。
“别跳了,伊万!”格里戈里师傅说,然后嘿嘿一笑。“小茨冈”听话地跳到旁边,坐在门槛上,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悦耳的嗓音小声唱了起来:
每周从早到晚,
姑娘忙着织花边,
累得她精疲力竭——
唉,只有一口气在喘!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瞧,她在缓缓地移动脚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身子摇摇摆摆,时而手搭凉棚,四下打量;庞大的身躯一摇三晃,欲行又止,两只脚小心翼翼试探着道路。忽然,她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脸上不觉一怔,皱起了眉头,但立刻又露出善良的、和蔼可亲的微笑。为了给什么人让路,她闪身一旁,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方向;她低着头,屏息静听,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这时候,她忽然跃身而起,身子像旋风似的转动起来,整个人的体态显得更加端庄匀称,个子也更高了,让人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因为此时此刻,她变得是那么美丽动人,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
而保姆叶夫根尼娅放声唱道:
礼拜天午祷后,
一直跳到深夜。
她最后一个离开广场,
可惜啊,节日的美景不长!
跳完后,外婆坐回到自己靠近茶炊的地方;大家对她赞不绝口,都夸她舞跳得好,而她则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
“你们得了吧!你们是没见过真正会跳舞的人。我们巴拉赫内[52]从前就有一个姑娘——我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叫什么名字——这么说吧,有人看她跳舞,高兴得竟然哭了起来!有时你只要看她一眼——那就跟过节一样,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真羡慕她呀,实在是罪过!”
“会唱歌、跳舞的人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一本正经地说,这时她自己开始唱一支关于大卫王[53]的什么歌,而雅科夫舅舅拥抱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要是到酒吧去跳,准能让人们发疯!……”
“我真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不无惋惜地说,“如果上帝能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先唱他十年,然后——哪怕出家都行!”
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要数格里戈里喝得最多。大家一杯接一杯地向他敬酒,外婆警告他说:
“当心啊,格里沙[54],眼睛会完全喝瞎的!”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说:
“瞎就瞎吧!眼睛对我已经没有用了,我什么都见识过了……”
他没有喝醉,但话却越来越多,几乎总跟我提起我父亲的事:
“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跟我是朋友,是条心地宽广的汉子……”
外婆叹了口气,接上去说:
“是啊,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非常有趣,一切都使我感到紧张与兴奋,它在我心里唤起一种淡淡的无尽的忧伤。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它们都同时存在于人们的身上,相辅相成,几乎无法分开;它们相互交替,变幻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并没有太喝醉,但他开始撕自己身上的衬衫,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白胡子,拧自己的鼻子和往下耷拉的嘴唇。
“这算怎么回事呢,啊?”他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一再扇自己的耳光,拍打自己的脑门和胸膛,哭喊着说:
“浑蛋,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
格里戈里吼叫道:
“太对了!一点没错儿!”
外婆也有几分醉意,拉着儿子的手,劝道:
“够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怎么做!”
几杯酒下肚,她变得更好看了:一双乌黑的眼睛,满脸堆笑,向大家传送着温暖人心的目光;她挥着头巾,在自己发烫的脸前不停地扇动,像歌唱地说道:
“上帝啊,上帝!这一切是多么好啊!是的,您好好瞧瞧,这一切是多么美好!”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喊,是她毕生的座右铭。
雅科夫舅舅一向无忧无虑,这次他的眼泪和喊叫使我大为惊讶。我问外婆:雅科夫舅舅为什么痛哭流涕,为什么大骂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什么你都想知道!”她一反常态,很不情愿地说,“等等吧,你打听这些事还太早了点……”
她的话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来到作坊,缠着伊万不放,但他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偷偷地发笑,眼睛老往格里戈里师傅那里瞥;后来他把我从作坊里扽出来,喊道:
“别老缠着我了,走吧!不然我可要把你扔进染锅里,把你也给染了!”
格里戈里师傅站在不高但很宽大的灶台前面,灶台上安放着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黑色的长木棍在锅里进行搅拌,不时地把木棍拿出来看看,看木棍下端滴下的颜料水怎么样。炉火烧得很旺,火光映照在他那很像神父长袍的五彩缤纷的围裙上。几口大锅里,颜料水煮得咝咝作响,刺鼻的水蒸气像团团浓雾向门口慢慢散去,院子里飘落着干雪花。
格里戈里师傅用他那浑浊、血红的眼睛,透过镜片,看了我一眼,粗鲁地对伊万说:
“你没长眼睛?抱木柴去!”
“小茨冈”去院里抱木柴的时候,格里戈里在紫檀色颜料袋上坐了下来,他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过来!”
他抱起我,让我坐在他膝盖上,用他那柔软的、湿烘烘的大胡子贴着我的脸,语重心长地跟我说:
“你舅舅把老婆[55]往死里打,百般折磨,现在他感到后悔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你明白吗?所有的事情你都应该了解,要不你会吃亏的!”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非常随便,就跟和外婆在一起一样,只是觉得有点吓人,好像他从眼镜后面能看透一切似的。
“怎么往死里打?”他不慌不忙地说,“就这样:跟老婆一块儿睡觉的时候,用被子把她的头一蒙,使劲按着打。为什么?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这时,伊万从外面抱着木柴进来了,正蹲在炉子前烤火取暖,格里戈里师傅未加理会,一个劲儿地接着往下说:
“他打老婆,也许是因为老婆比他好,他感到嫉妒。小老弟,卡希林父子可不喜欢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下他们,非除掉不可!你可以去问问你外婆:他们是怎样把你父亲从这个世界上撵走的。她会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撒谎,也不会撒谎。虽然她又喝酒,又嗅鼻烟,但她纯洁得像个圣徒。看上去有点傻气。你一定要好好跟着她……”
他推开了我,于是我向院子里走去,心情非常糟糕,也感到害怕。瓦纽什卡[56]在过道里追上了我,一把抱住我的头,小声跟我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要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使人忐忑不安。我不了解别的生活,但我模糊地记得,我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就不是这样:他们的言谈话语不同,娱乐方式也不同;他们无论是外出,还是在家里待着,总是成双成对,非常亲热。他们晚上久久地坐在窗前,有说有笑,大声地唱着歌;街上的人们看着他们。他们仰着脸往上面瞧,样子非常滑稽,使我想起了午饭后的一张张脏碟子。这里人们很少发笑,而且往往不清楚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经常互相喊叫,相互威胁,躲在没人的地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孩子们都不声不响,很少被人注意;他们像是被雨水冲到地上的尘土。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完全是个外人,而且,这里的整个生活,使人感到荆棘丛生,到处暗藏着杀机,它使我遇事多疑,对身边的一切不得不瞪大眼睛,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我和伊万的友谊越来越深。外婆从早到晚忙于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他和往常一样,外公一打我,他就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挡着树枝子,第二天给我看他被打肿的手指头,向我抱怨说:
“不行,总这样挡也不是个办法!你并没有少挨打,可我呢——瞧,成了什么样子!下次我不想再挡了,你自己瞧着办吧!”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又承受着这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你不是说不想再挡了吗?”
“说是不想,可到时候手就伸过去了……”
没过多久,我打听到关于“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加激发起我对他的兴趣和我对他的喜爱。
每逢礼拜五,“小茨冈”便套上那匹叫沙拉普的枣红色的骟马,拉着大雪橇去集市上采购吃的;沙拉普很受外婆的宠爱,这畜生既滑头,又调皮,而且嘴馋,爱吃甜食。“小茨冈”穿一件到膝盖长的短皮大衣,戴一顶沉甸甸的帽子,腰里紧紧扎一条绿颜色的宽腰带。有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非常着急,不时地走到窗子跟前,用嘴里哈出的热气把玻璃上的冰化开,向外面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最担心的人是外婆。
“哎呀,”她对两个舅舅和外公说,“连人带马,都让你们给毁啦,全毁啦!你们怎么这样不知羞耻,没有良心呢?家里的东西还少吗?唉,简直是一群废物,贪得无厌的东西,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公耷拉着脸,嘟囔说:
“算啦,别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一直到晌午才回来;两个舅舅和外公急忙跑到院子里,外婆像一头大狗熊似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拼命地嗅着鼻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显得特别笨拙。孩子们跑了出来,他们从雪橇上兴高采烈地把东西卸下来,雪橇上满载着小猪崽、宰杀好的家禽、鲜鱼、肉类,品种齐全,应有尽有。
“该买的都买了?”外公问道,一面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拉回来的东西。
“该买的全都买了。”伊万高兴地应答着,一面不停地拍打着手套,满院子地又蹦又跳,想借此暖和暖和身子。
“别拍了,手套都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叫道,“找回零钱了没有?”
“没有。”
外公围着雪橇慢慢地转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
“你又拉回来这么多东西。该不是买东西不要钱吧?我可没有说要买这些东西。”
说罢,他皱着眉头,迅速走开了。
舅舅们高兴地冲到雪橇前,拿起鸡鸭、鲜鱼、鹅内脏、小牛腿、大块的鲜肉,在手里掂量着,一面吹着口哨,一面赞许地嚷嚷道:
“好,你真会挑选!”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他围着雪橇又蹦又跳,伸着他那啄木鸟似的尖鼻子闻来闻去,垂涎三尺地直吧咂嘴唇,一双从不安分的眼睛美滋滋地眯成了一条线;他长得像外公一样干瘦,但个子比外公高一些,黑黑的头发像一把烧焦了的木柴。他把冻僵了的双手抄在衣袖内,开始盘问起“小茨冈”来了:
“我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卢布。”
“可这些东西值十五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这么说,有九十戈比落进了你的腰包。瞧见了吗,雅科夫,钱究竟是怎么攒起来的?”
雅科夫舅舅穿一件衬衫,站在寒风里,望着凛冽的蓝天直眨巴眼睛,他轻声笑着:
“万尼卡[57],你给我们俩来半瓶伏特加酒吧。”他懒洋洋地说。
外婆在卸马。
“说什么呀,孩子们?什么,小猫们?是不是想玩呀?好,那就好好玩吧,上帝是允许的!”
高大的沙拉普抖动浓密的鬃毛,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蹭着外婆的肩头,扯下她头上的丝巾,两只欢快的眼睛看着外婆的脸,忽闪忽闪地将凝结在睫毛上的白霜抖落一空,它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想吃面包吗?”
她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它嘴里,一面将围裙伸到马头下面接着,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它怎么个吃法。
“小茨冈”像一匹小马驹似的,也欢蹦乱跳地跳到外婆跟前。
“我说,奶奶,这骟马真叫棒,非常聪明……”
“一边待着去,少跟我耍滑头!”外婆跺了跺脚,冲他喊道,“知道吗,今天我不喜欢你。”
她跟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与其说是买东西,还不如说是在偷盗。
“你外公给他五卢布,他用三卢布买东西,另外十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外婆闷闷不乐地说,“他喜欢偷东西,都是给惯出来的!头一回试着偷一下——得手了,家里人都笑了,还夸他干得很麻利,这样他就养成了偷盗的习惯。你外公打小受穷,吃了不少苦——老了老了,变得贪心了,把钱看得比亲生儿女还金贵,爱占个便宜,喜欢白拿人家的东西!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下去,等一会儿,她看了看打开的鼻烟壶,唠唠叨叨地又补充说:
“这里,廖尼亚[58],都是些花边活计,而编花边的人是一个瞎眼老婆子,我们哪懂得那上面的花纹!一旦伊万卡[59]偷东西时被逮住了——人们会往死里打的……”
她停了片刻,又低声说:
“唉——唉!我们有许多规矩,可真理却没有……”
第二天,我求“小茨冈”以后不要再偷了。
“不然人家会把你打死的……”
“他们逮不着我——我会及时脱身的:我手脚麻利,是一匹快马!”他说着,嘿嘿一笑,但他立刻又皱起眉头,一脸的忧愁,“我当然知道:偷东西不好,也很危险。我这样做是出于无聊。我又攒不着钱,你的两个舅舅不出一个礼拜能把我的钱全都骗走。我不感到心疼,拿去就拿去吧!我能吃饱饭就行。”
他突然把我举起来,轻轻地摇晃着。
“你身子很轻,很单薄,可是骨头很硬,你会成为大力士的。听我一句:你一定要学会弹吉他,求雅科夫舅舅教教你,真的!你还小,容易学!你人不大,可气性不小。是不是不喜欢你外公,啊?”
“不知道。”
“我可是除了你外婆,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欢,让恶魔喜欢他们去吧!”
“包括我吗?”
“你不是卡希林家的人;你是彼什科夫家的,血统不一样,另一个家族……”
突然,他紧紧把我抱住,几乎是在发出呻吟,说:
“唉,要是我能有一副好嗓子,上帝啊!你瞧,我准能让人们听得热血沸腾……走吧,小兄弟,该干活去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往嘴里塞一些小钉子,然后把一幅湿的黑布料抻平,钉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
没过多久他便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院子大门旁紧靠围墙的地方,停放着一个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干体很粗,下面有许多枝杈。它在那里停放很久了。我到这个家的最初几天就看见它在那里放着——当时它还比较新,也比较黄,但是经过一个秋天,风吹雨淋,颜色已经变得黑多了,而且散发出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橡木的苦涩气味,而且,在这个狭小脏乱的院子里,它在这里显得完全有些多余。
雅科夫舅舅买下这个十字架,是想把它竖立在自己妻子的墓前,而且他曾经许下诺言,说等她去世一周年时他将亲自把十字架扛到墓地里去。
这天是个礼拜六,初冬时分,天寒地冻,还刮着风,房上的积雪被吹得纷纷扬扬,到处都是。大家都从屋子里出来,到了院子里,外公和外婆领着三个孙子,提前去墓地准备祭典的事了。我因为犯了什么错误被留在家里,以示惩戒。
两个舅舅身穿着同样的黑色短皮袄,将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自己则站在十字架的左右两翼下面;格里戈里和另外一个什么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十字架沉重的底部搭在“小茨冈”宽阔的肩膀上;“小茨冈”的身子摇晃一下,两腿叉开,站住了。
“受得了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挺沉的……”
米哈伊尔舅舅吼叫道:
“把大门打开呀,你这瞎鬼!”
雅科夫舅舅则说:
“你好意思说吗,瓦尼卡,我们俩加起来也没你的身体结实!”
不过格里戈里打开大门时严肃地嘱咐伊万说:
“当心,别压坏身子!上帝保佑你!”
“这个头上不长毛的蠢货!”米哈伊尔舅舅从外面喊了一嗓子。
院里的人都笑起来,开始大声地议论,好像大家都很乐意把十字架从这儿搬走。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拉着我的手,领我去了作坊,他说:
“兴许今天外公不会打你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和善……”
在作坊里,他让我坐在一堆待染的毛线上,细心地用毛线围好我的肩部;他闻了闻染锅里冒出来的蒸汽,若有所思地说:
“我呀,亲爱的,认识你外公已经有三十七年了,他干这一行,前前后后我全清楚。我和他以前是朋友关系,我们共同策划,创立了这个染坊。你外公这个人很聪明!所以就当了老板,我不行。然而上帝比我们大家都更聪明,他只用微微一笑,即使最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瓜。你现在还不明白人们言谈话语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这一切你都应该了解。孤儿的生活是很艰难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仪表堂堂,是个人才;他什么事都明白,所以你外公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这些良言佳话是很愉快的。我一面听,一面观看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如何在炉膛内嬉戏玩耍,染锅里升起一团团乳白色的蒸汽,飘过屋顶的斜坡,在倾斜着的木板上留下一层瓦灰色的霜迹,透过许多参差不齐的缝隙,条条蓝天尽收眼底。风减弱了,太阳不知从哪儿照了进来,整个院子像撒满了一层玻璃粉末,到处都在闪闪发光;外面传来雪橇行进时滑板发出的刺耳的响声,缕缕青烟从屋顶的烟囱中袅袅升起,一道道隐约可见的影子随之便滑落在皑皑的白雪上,它们仿佛也在诉说着什么。
个子高高、骨瘦如柴的格里戈里,一脸大胡子,两只大耳朵,没戴帽子,活像一位善良的魔法师;他一面搅拌着煮开的颜料水,一面开导我说:
“要敢于正视所有人的眼睛;就是一条狗向你扑来,也要敢于正视,这样它就会停下来……”
沉重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和外婆一样,他鼻梁下凝积着发紫的血斑。
“等一等,怎么了?”他突然说,一面仔细地倾听外面的动静;然后他用一只脚关上炉门,迅速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冲了出去。
“小茨冈”仰面躺在厨房的地上,从窗子里射入的两束阳光,一束照在他的脑袋和胸上,另一束照在他的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亮;两道眉毛向上扬起,那双斜视的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紫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向外吐着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嘴角里流出来了,顺着面颊流向脖子和地板;浓浓的血的溪流正从他的背后向外流出。伊万的两条腿僵直地伸着,看得出,肥大的裤腿已经湿透,紧紧贴在地板上。地板已经用粗砂子清理过,非常干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血的小溪经过太阳照射在地板上的光带,向门口缓缓地流去,颜色显得非常鲜艳。
“小茨冈”一动不动,只有放在身边的两只手的手指还稍微有点会动,不时地在地板上抓挠几下;他的染了色的指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非常醒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下身子,把一根细蜡烛往伊万的手里塞;伊万攥不住,蜡烛掉了下来,烛芯杵到了血泊里;保姆捡起蜡烛,用围裙角擦了擦,又试着在他颤动的手指头间把蜡烛塞好。厨房里一片嘁嘁喳喳,有人在窃窃私语。这声音像一阵风,把我从门口向前推去,但是我紧紧地抓住门把手不动。
“他脚底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说,声音有些无精打采,而且一个劲地直摇晃脑袋。他整个人都显得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两只眼睛黯然失神,而且不时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于是被压到了下面,砸在背上了。我们一看不妙,赶紧撂下十字架,不然我们也会被砸着的。”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的,有什么办法……”
“你们啊!”
血一直在流,门口流了一大摊,颜色已经发黑,好像都鼓了起来。“小茨冈”口吐血沫,像在梦中似的一直在哼哼,他整个人都瘫软了,身子越来越往下塌,紧紧贴着地板,好像要陷进去似的。
“米哈伊尔骑马请教堂神父去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说,“我把他往马车上一放就赶紧回来了……好在当时我不在十字架底下,不然我也会被……”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和眼泪一起落在“小茨冈”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粗声粗气地说:
“把蜡烛一头粘在地板上呀,笨蛋!”
“那倒是。”
“把他的帽子摘下来!”
保姆从伊万的头上把帽子拽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在地板上着着实实地被磕了一下。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流出来的血更多了,但只从一边的嘴角里流出。这种状态延续的时间非常长。起初,我期待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便会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真热呀……”
他每个礼拜天午睡醒来后总是这样说。但这次他再也没有起来,一直瘫躺在那里。阳光已经照射不着他了,明亮的光束渐渐变短了,后来只能照到窗台上。他整个人变得都发青了,手指头已经不再动弹,嘴角的血沫也没有了。他的头顶和左右两个耳朵旁边竖着三支蜡烛,金黄色的烛焰来回摇晃,映照着他那蓬乱乌黑的头发,颜色发黄的一个个光点在他那发黑的脸上不停地抖动,尖尖的鼻子和红红的嘴唇在光照下闪闪发亮。
保姆叶夫根尼娅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小声地诉说: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快乐的小鹰……”
我感到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钻到桌子底下,藏了起来。后来,外公和外婆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厨房;外公穿一件貂皮大衣,外婆穿一件带尾领的斗篷式的女外套,此外还有米哈伊尔舅舅、几个孩子和许多不相识的人。
外公脱下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叫道:
“混账东西!一个多好的小伙子,让你们白白给毁了!要知道,再过四五年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堆放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万,于是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刚好爬到外公的脚边;他一脚把我踢开,举起红通通的小拳头,冲舅舅们恶狠狠地骂道:
“狼心狗肺的东西!”
然后他坐在长凳上,双手撑着凳面,干号了几声,真是欲哭无泪,于是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唉,瓦纽舍奇卡[60]……一个小傻瓜!现在可怎么办,啊?我是说,该怎么办呢?别人的马——缰绳易断啊。孩子他妈,这些年上帝老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你说呀,孩子他妈?”
外婆趴在地板上,伸手抚摸着伊万的脸、头和胸部,她对着他的两只眼睛直呼气,抓着他的手,又搓又揉,把蜡烛全都给弄倒了。后来,她好不容易地站了起来,黑色的连衣裙闪闪发光;她铁青着脸,眼睛瞪得老大,声音不大地说:
“滚,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跑出了厨房。
“小茨冈”被不声不响地埋葬了,没有任何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