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0月初，弘一法师旧病复发。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因此宣布绝食，并拒绝医治。广洽法师前来问候他的病情，他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几日后自觉不久人世，就给李芳远写信：“朽人近来病态日甚，不久当即往生极乐。犹如西山落日，殷红灿烂，瞬即西沉。故未圆满诸事，深盼仁者继成之，则吾虽凋，复奚憾哉！”

弘一法师病重后，拒绝一切医生前来问诊，一心念佛。

10月10日下午，弘一法师索来纸笔，写下“悲欣交集”的绝笔交给妙莲。大师“悲”什么？“欣”什么呢？与娑婆世界离别是悲，往生西方是欣。或许，在佛家看来，山川草木、宫室楼台、尊荣富贵乃至亲朋骨肉，如昙花一现，皆为幻象、梦境。梦中离别，亦有悲情，虽有悲情，实乃空虚之悲，而欣则是真欣！涅槃入寂，成就正觉，岂非最可欣之事？

这四个字被后人认为是他的遗言，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在他生命终结之时，他一面欣庆着自己的解脱，一面还在悲愍着众生的苦恼。

弘一法师将自己的后事委托妙莲法师一人负责，并在遗嘱中注明：

当我还没有命终以前，以及生命终了、死后，我的事，全由妙莲法师一人负责，其他任何人，毋用干预。

大师还特意叮嘱妙莲法师两点注意事项。一是圆寂前后，看到他眼里流泪，并不是表明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他一生的憾事，为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二是当呼吸停顿、热度散尽时，送去火葬，身上只穿这身破旧的短衣。遗体停龛时，要用小碗四个，填龛四角，以免蚂蚁闻臭味走上。应逐日将水加满，以防蚂蚁又爬上去，火化时损害了蚂蚁的生命。弘一法师行将大去，视皮囊如敝屣，却对渺小的蚂蚁的生命念兹在兹。大哉弘一，悲悯至斯！

此后两日，大师每天默念“阿弥陀佛”。10月10日，上午为黄福海居士书蕅益大师警训：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隆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10月13日当天，弘一法师请妙莲法师将自己预先写好的遗嘱寄给刘质平，遗嘱中写道：

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此书系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

同一天，弘一法师还委托妙莲法师向夏丏尊、刘质平、性愿法师分别寄送了自己预先写好的偈语：

朽人已于 月 日(1)谢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圃。

谨达，不宣。

1942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晚8时，在妙莲等法师的助念声中，弘一法师于泉州温陵养老院安详圆寂，他的眼角沁出晶莹的泪花。一代高僧弘一法师至此走完他的传奇人生，终于奔向了他一心向往的极乐世界。

弘一法师圆寂后，遵佛教仪式火化，其舍利分别由泉州清源山弥陀岩、杭州虎跑寺建舍利塔供养。

弘一法师临终所书偈语诗境圆融、洒脱、从容，充分表达了大师对生与死的豁达，对万物生生不息的自然规律的彻悟。只有具备深厚学养的哲人，才能有如此博大恢宏、超脱一切、悲悯一切的胸怀，才能如此冷静地、理智地、从容地面对生死。诵其诗，令人起敬。

太虚大师闻听弘一法师圆寂，悼念道：“以教印心，以律严身，内外清净，菩提之因。”好友胡朴安写挽诗赞弘一法师：“往日本未生，今日亦未死。”时在四川乐山复性书院的马一浮，为弘一法师作五言律诗两首：

高行头陀重，遗风艺苑思。

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

三界犹星翳，全身总律仪。

衹今无缝塔，可有不萌枝？

春到花枝满，天心月正圆。

一灵元不异，千圣更何传？

交谈心如水，身空火是莲。

要只末后句，因悟未生前。

大师荼毗后，得舍利1800余颗，舍利块600颗。第二年，其浙江弟子在其出家的虎跑寺建舍利塔，并请马一浮先生作铭文。马一浮应允又写下《弘一律主衣钵塔记并铭》，将律学历史渊源与弘一法师弘律的意义及功德建树概括无遗，盛赞弘一法师“秉心介洁，制行精严，俨然直追古德，可谓法界之干城、人天之师范者也”。

一个传统文人，一个悲欣交集的律宗大师，一个风度翩然的文人雅士，一个学贯中西的艺术大师，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在留下耀眼的光芒之后，又永远地归于沉寂了。

但是，弘一法师毕竟不是一个凡人。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教育家、思想家、革新家，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优秀代表，中国近现代佛教史上杰出的高僧，一位享誉国际的知名人士，一个在教育、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与动植物保护、人体断食试验诸方面均有开创性贡献的不凡之人，李叔同为世人展示了贵族绅士的高贵气质和涵养、艺术家的**与浪漫、高僧大德的从容与慈悲……他为世人留下了无穷的精神财富，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世间曾有一个如此优秀、如此全面、如此绚丽的人来过……

(1)注：迁化日期空着，意即弘一法师圆寂后他人再逐一填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