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时的留学生来说,留学必定是一段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从1905年到1911年,在日本学习、生活的6年,是李叔同早年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客观上影响了他之后的人生道路。李叔同在此期间的生活状态,还是值得研究的。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10月4日,日本《国民新闻》发表了一篇采访李叔同的报道。其中的一些细节,可见李叔同在日本生活的点滴。
当时李叔同住在下谷上三崎北町三十一番地。《国民新闻》的记者前去采访,进门之后,从里屋出来一个女佣似的矮小妇人,“李先生在家吗?”听到记者一问,“从邻室飘然漫步出来一位身材有五尺六寸的魁梧大汉,后来知道这位就是李哀先生”。李叔同身穿和服,系一条黑纱的腰带,头上留着漂亮的三七分发型,俨然一副晚清绅士的打扮。记者这样描述李叔同的居住环境:“三叠大小的房间,是他的书斋。乐器、书架、椅子、茶几,掩蔽着四周墙壁,看来很是局促”。李叔同向记者介绍贴满墙壁的黑田清辉的**画、美人画、山水画,中村及其他画家的画等,还把记者引进里面六叠的房间,给他看刚刚画成的写生作品。记者称赞李叔同笔致潇洒,女佣从旁插了一句“那是早上刚刚一气画成的”。“李君谦然地说‘是’,露出了一排白齿。”
这是一段相当细致的描写,可见当时的李叔同居住条件相当优越,“桐达李家”的余荫犹在。实际上,在众多留学生中,他确实鹤立鸡群,无论是生活条件还是艺术成就。
清末留学有公费、自费两种。1901年,早期留日的章宗祥曾编有《日本留学指南》,对留日一年所需费用做过核算。“以言费用,则多者二百多,少者百余金已足”。李叔同1917年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曾以薪水节余资助弟子刘质平在日本的学费,每月20元(当时李叔同月薪为105元)。在致刘质平的信中,李叔同称“中国留学生往往学费甚多,但日本学生每月有廿元已可敷用。不买书、买物、交际游览,可以省钱许多”。可见这一说法是有理论依据的。综合而言,一年200元当为最低程度,一般三四百元上下,就可以保证其学习和生活的需要。
官费生的标准,到1906年末始有统一规定。官费生学习普通学科,每人每年学费400元(日元)整;肄业官立高等专门学校者,每人每年学费450元(日元)整;官立大学者,每人每年学费500元(日元)整。可见,一般情况下,平均每名官费生每年费用450~550元间。实际费用也许略有出入,但相差不大。
自费生的情形则有很大差别,其中大多数学生是上层官绅富商家庭出身——一般家庭也难以承受。据记载,在日留学生,尤其是自费生,大多抱着到了东京后,再申请官费的想法,可见官费有相当的吸引力。例如李叔同的学生刘质平,甚至为无法申请到官费常常发愁。
李叔同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赴日学习的,目前尚不清楚,但以他家的资产,即使自费也并不在意。而从其在天津官场的影响力,弄到官费生资格,也不是什么难事。
留学生到日本后的生存状态,很值得一提。初到东京,留学生一般住在专为学生提供便宜食宿的旅馆(下宿屋)。周作人初到日本时,就寄宿在一处下宿屋,名为伏见馆,“房饭钱每月不出10元,中午和晚上两餐饭,早上两片面包加黄油,牛奶半磅,也就够了”。后来周等五人合租了一处房屋,每月租金35元,每人分摊7元,反而花费更多一些。
相比之下,李叔同独自租房住,似乎还雇了一个用人,虽然艺术生需要的空间要大些,但也要足够的经济支撑才可以做到。
在日留学期间,李叔同结识了韩亮侯。有一天,韩亮侯在日本的一个音乐会上,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座客。这种资产阶级的西洋人的音乐会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这门票又怎么会给他买到的呢?后来等到散场时,相互招呼之后,这人还邀请韩到他寓所去坐坐,为好奇心所驱,韩亮侯就跟他走,不多一会儿,到了一所很讲究的洋房。那人住在二楼,一进房,韩吃了一惊,满壁都是图书,书架上摆着许多艺术品,屋角还有一架钢琴,一下子把韩弄糊涂了。后来,这人又换上笔挺的西装,邀请韩亮侯到外面去吃饭。当然,这里的主人就是李叔同。
这里关于李叔同居处的描述,可证明李叔同的经济状况超出一般留学生一大截。
丰子恺说,李叔同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衲、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李叔同自己也承认,他在东京的生活,过得十分讲究适意,保留了贵族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不仅如此,他还积极尝试日式的生活方式,穿和服,早浴,用长火钵。姜丹书还说李叔同后来有冷水擦身的习惯,这明显也是沿袭在日本时的生活习惯。
作为富家子弟,李叔同不必为生计奔波,以家庭雄厚的财力支持自己惬意的留学生活。在春柳社演出时,他随意就能定制戏服,一般留学生想也不敢想。
享受生活,追求生活的品位,本就是贵族生活的日常。这种追求与财富和金钱有关,但并非全部取决于此。李叔同青少年时期的家庭状况,与中后期的经济状况有着天壤之别,但他仍然以一个精神贵族的品位要求自己,从来没有放松过。
李叔同生于优渥的官绅之家,自幼善于交际。在日本,他也自然不会封闭自己。《国民新闻》记者在采访过程中,曾经与李叔同有下面一段对话。李叔同在看到对方的名片后问:“是槐南诗人的新闻社吗?”“是的,槐南先生的诗也常刊登,您认识他吗?”“是的,槐南、石埭、鸣鹤、种竹诸诗人,都是我的朋友,我最喜欢诗,一定投稿,请赐批评。”李叔同将这几位日本诗人称为朋友,可见他与这些人之间不是泛泛之交。有记载表明,李叔同很快就与日本有名的汉诗人森槐南、大久保湘南、永阪石埭、日下部鸣鹤、本田种竹等有了诗艺上的交往。1906年6月,李叔同加入了由森槐南、大久保湘南等领导的日本诗歌社团“随鸥吟社”。
李叔同与随鸥吟社的来往,应得益于严修、吴汝纶与随鸥吟社诸人的关系。随鸥吟社每月活动一次,并出版《随鸥集》。在《随鸥集》中,李叔同(或用李息霜、李哀等名字)曾刊登过不少诗作,也深受日本友人喜爱。在1906年7月的一次聚会中,李叔同写下了两首七绝: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
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能够迅速融入留学所在国的圈子,确实需要一定的经济支撑,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过多参与政治。李叔同学的是美术、音乐,相对更好接触日本国人。但从诗中,我们能感受到李叔同忧国忧民的情怀。
除了随鸥吟社外,李叔同与曾孝谷、陈师曾还参加日本书画界的淡白会。该会“开会时,陈设会员作品,当筵挥毫,出品交换”。李叔同等人与会时,“日人当年乞书画者尤多”。足见他能够游走于日本当地艺术界,确实有着深厚的艺术功底。
从李叔同与日本戏剧界、汉诗界、书画界交往的情形不难看出,李叔同在日本的社交范围非常广泛。
而在当时留学日本的同人中,李叔同似乎给人不近人情的印象,也许这与他严于律己的性格有关。及至后来出家,已是弘一大师的李叔同说,“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
此外,李叔同还特别喜欢宠物猫,在少年时期的一封信的署名就自称“天津一只猫”。姜丹书也说,在东京留学时,李叔同曾经往家里发过一个电报,问猫安否。当时电报还属于特别贵的“奢侈品”。这样的举动,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正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已深有社会影响的李叔同,自然是大众拿着放大镜观察的对象。不管怎样,李叔同在日本的生活,确实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