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到日本后,醉心于艺术海洋,全力汲取新鲜艺术营养。其实,李叔同在国内就开始接触外国人,眼界和思想都比较开阔,这些都对他在日的生活和学习大有裨益。
甲午之后,怀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陆续来华,从商的、办报的、建学堂的,不一而足,与中国知识界建立了方方面面的联系。李叔同留日之前,与这些日本人也多少有过接触,并对日本文化留下了印象。1899年末,李叔同写有《咏山茶花》一诗,为“格效东瀛诗体”之作。李叔同读完日本的作品后,再看自己创作的诗词,觉得自己的作品“如土饭尘羹矣”。这绝非精日,而是认清事实后的无奈感慨,也是当时中国全面落后的一个侧面反映。
在《辛丑北征泪墨》中,李叔同提到他与日本红十字会上冈岩太“笔谈竟夕,极为契合。蒙勉以‘尽忠报国’等语,感愧殊甚”。种种颇多机缘的结交,让李叔同对日本、日本人,以及日本艺术,都有着深深的好感。
我们知道,在南洋公学就读期间,李叔同曾随蔡元培学习翻译日本著述,并有法律方面的译作问世,足见其早就对日本有了深入了解,日语水平也值得肯定。留学日本前一年,李叔同所作关于语言文字问题的征文中,以近代日本语言渐趋统一为例证,来说明中国语言统一的重要性。他还曾投稿商务印书馆的征文,文中引用了日本学者《支那文明史》《支那哲学史》等著述中的观点,足见他对日本有着深入的研究。
从20世纪初的情形看,留学日本是一代青年学子的选择。一则是因为对日本学习西方成效的钦佩,试图通过留日寻求救国救民之策;二则也是由于中日文字相近,留学日本路近费省,条件便利。因此,在中、日政府和民间人士的鼓励下,清末形成一场大规模的留学日本运动。在这一背景下,李叔同赴日攻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过,与一般留学生多选择学习法政、教育等国内急需的科目不同,李叔同在东渡日本后,以西洋艺术作为主攻科目。在清末的留日学生中,这是非常少见的。
综上可见,李叔同留学日本,既是顺应时代的潮流,也是为实现更高的艺术追求。学习之余,他还全面参与日本的艺术活动,十分活跃。在1905年12月的《醒狮》杂志上,他发表了几篇论述图画的文章,其中包括《图画修得法》,署名惜霜。文章详细叙述了图画的起源和重要性,指出图画是表达思想感情的重要手段,一切感情无论多么复杂,只要表现手法运用得体,都可以准确表达,足见其对艺术思想理解之深彻。
李叔同把图画与语言相比较:“语言者无形之图画,图画者无声之语言。”认为图画关系于德育、智育、体育,其功效不可小视。他在文中还写道:“吾人见一画,必生一种特别之感情。若者严肃,若者滑稽,若者激烈,若者和蔼,若者高尚,若者潇洒,若者活泼,若者沉着,凡吾人感情所由发,即画之精神所由在。”这篇文章放到现在也是一篇质量上乘的艺术漫谈之大作。
另有一篇关于水彩画的文章《水彩画法说略》,署名惜霜。分两章论述了“水彩画材料”“水彩画之临本”。他还特别强调,欧美新教法是从写生入手,但国人如果照猫画虎,拿来主义,肯定不符合思维习惯。因此,李叔同建议先习临本,熟悉色彩的用法后再写生的话,会比较容易上手。
还有一篇《美术界杂俎》,署名息霜。这是一组介绍美术界动态的短文,类似于现在的文艺消息。其中有《世界名优亨利阿文格氏》,是关于阿文格去世的消息,对其生平略作介绍,对其他日本作家、美术界活动、演出信息等做了简要介绍。足见其对当时美术界动态时刻关注,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李叔同于1905年秋才到日本,没过几个月就已经对西洋美术有了深刻认识,一来表明他迅速进入学习状态,如痴如狂,二来也足见其深厚而广泛的艺术底蕴和超凡的学习能力。李叔同到了日本,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艺术领域,汲取着丰厚的营养。
李叔同不仅学习西洋油画,还涉猎音乐,十分勤奋。其实,他很早就对西洋音乐有兴趣,1904年为《李苹香》一书作序时,就对音乐救世表达了期望。这一年,他还为沪学会编写了《国学唱歌集初编》。留学日本过程中,李叔同对现代中国音乐做了一个巨大贡献:编辑出版了中国近代第一份专门的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杂志刊出了他早在正月初写的序: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螀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呜呼,声音之道,感人深矣!惟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天人异趣,效用靡殊。
繄夫音乐,肇自古初。史家所闻,实祖印度,埃及传之,稍事制作。逮及希腊,乃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达。瑰伟卓绝,突轶前贤。迄于今兹,发达益烈。云滃水涌,**。欧美风靡,
亚东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矣。
乙巳十月,同人议创《美术杂志》,音乐隶焉。乃规模粗具,风潮突起。同人星散,瓦解势成。不佞留滞东京,索居寡侣,重食前说,负疚何如?爰以个人绵力,先刊《音乐小杂志》。饷我学界,期年二册,春秋刊行。蠡测莛撞,矢口惭纳。大雅宏达,不弃窳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呜呼,沉沉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呜咽山阳之笛。《春灯》《燕子》,可怜几树斜阳;《玉树后庭》,愁对一钩新月。望凉风于天末,吹参差其谁思;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
时丙午正月三日
李叔同
由此可知,李叔同等最初打算出版《美术杂志》,其中包括音乐的内容。但因为留日学界的反取缔规则运动(日本政府颁布条令对中国留学生进行限制,留学界起而抗争),陈天华蹈海自尽,大批留学生归国,《美术杂志》搁浅,这才有了《音乐小杂志》的诞生。
20世纪初,在西方音乐文化输入的影响下,中国现代音乐开始蹒跚起步。与传统音乐相比,当时的新音乐在理念、技巧、风格、题材方面都有了较大革新,紧紧与社会的变革相统一、融合,刻上时代的烙印。这也深深影响了李叔同的音乐观与艺术观。
按照李叔同的计划,《音乐小杂志》要做成半年刊,春秋各一期,但事实上只有第一期问世。纵观李叔同的一生,有很多事都有些“虎头蛇尾”,这也许是他的性格使然,也许是社会环境所致,也可能与他兴趣广泛,时常转移兴趣点有关系,谁知道呢?
这份只出了一期的64开、30页的杂志,有一幅木炭画、两张木版画,另有七篇文章、三首乐歌和五首诗词。另外,李叔同还特别绘制了一幅《乐圣比独芬像》(比独芬现译作贝多芬),并附有他亲自改编的《乐圣比独芬传》,可见贝多芬在李叔同心目中的位置。
除此之外,《昨非录》被李叔同认为是个人“忏悔作”。文章通过李叔同自我反省,指出国内音乐的通病,并热心提醒国人加以纠正。
从版块设置上看,《音乐小杂志》已经具备了现代杂志的模样,足见李叔同用心良苦。封底特别刊出两个启事,内容一为《文坛公鉴》,内称:
本社创办伊始,资本微弱,撰述乏人。故第一期材料简单,趣味缺乏。至为负疚。自第二期起,当竭力扩充,并广征文艺,匡我不逮。凡论说、杂著与新撰唱歌、诗词、谣曲等,倘蒙赐教,至为欣幸!(惟已登入报章或刊入书籍者毋再寄来)他日登出后,当以李叔同氏水彩画、油画或美术、音乐书籍等奉酬。(寄稿限五月底为止)
这两则启事,一来表明自己有心做杂志,奈何人力物力所限,难免有漏误之处,并表示以后会更加努力;二来注意版权(已在其他刊物发表的稿件不再接收)保护,并付相应稿酬等,理念已相当成熟。
另一则《征求沈叔逵氏肖像》称:
沈氏为吾国乐界开幕第一人,久为海内所钦仰。今拟将沈氏肖像登入本杂志。如诸君有收藏此肖像者,请付邮寄下。他日登出者,赠水彩画一张,第二期杂志一册,日本唱歌一册。其他未登出者,亦各赠第二期杂志一册,日本唱歌一册。其肖像无论用否,他日必一律寄还。(期限至五月底为止)
这则启事所提到的沈叔逵是当时中国有名的教育家。1870年生,上海人,原名庆鸿,字叔逵,笔名心工。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春,考入南洋公学师范院。秋,公学开办外院(相当于高等小学),兼任教员,并参与编写教科书《蒙学课本》《笔算教科书》《物算教科书》和《本国初中地理教科书》,是为中国自编中、小学新教材之始。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参与南洋公学下院(附属小学)的筹建并任教。同年,东渡日本,就读于弘文学院,后又转入华人所办清华学校补习日文。这期间,他看到歌曲(当时称“乐歌”)在学校教育中的重要作用,于是在留学生中发起组织“音乐讲习会”,致力于歌曲的探索和创作。后来在国内一度脍炙人口的《男儿志气高》一歌,就是他当时在东京谱写的处女作,是中国近代音乐史上最早的歌曲作品之一。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回国,仍执教于南洋公学附属小学。他倡设唱歌课,并自创歌曲,自任音乐教师,很快得到社会尤其是教育界的普遍赞誉,内地学堂、社团纷纷派人来沪求教,并竞相采用他谱写的歌曲。上海著名的务本女塾、龙门师范学堂、南洋中学以及沪学会等学堂和团体,都邀请他执教唱歌课,并主办乐歌讲习会。他一生创作了180首歌曲,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李叔同特别发声明征集他的肖像,可见对他的尊重,证明他在国内音乐界受到认可和推崇。
李叔同诸艺皆通,根底深厚,在传统艺术领域都有相当的造诣。在日本期间,他对西洋美术做过充分研究,深刻地体会到西洋美术与传统绘画立意、技法的区别。留学第五年即1910年,李叔同还在上海城东女学校刊《女学生》的《艺术谈》栏目中,发表过一系列论述美术的相关短文。如《科学与艺术之关系》《美术、工艺之界说》《关于图画之研究》《中西画法之比较》《普通图画教育》《西洋画法草稿》《西洋画法讲义》等,内容涉及油画、木炭画、火烙画等各种图画类型的图画画法和手工图画制作方法等。考虑到国内毕竟接触西洋艺术的人少且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还特别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进行表达。
中国画家吕风子称:“严格地说起来,中国传统绘画改良运动的首倡者,应推李叔同为第一人。根据现有的许多资料看,李先生应是民国以来第一位正式把西洋绘画思想引介于我国,进而启发了我国传统绘画需要改良的思潮,而后的刘海粟、徐悲鸿等在实质上都是接受了李先生的影响,进而成为中国传统绘画改良运动的推动者。”总之,在日本的李叔同,以时不我待的精神,努力将平生所学,尽力介绍到国内,确实在音乐、艺术教育的西学东渐上,起到了推动作用。李叔同之所以将西洋美术作为专业,自然有个人艺术追求的考虑,但也流露出他心系家国的情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