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李叔同长兄李文葆婚后早逝,次兄文熙孱弱多病,李世珍虽然家大业大,却时刻无法安心,常常有一种后继无人的危机感。自此我们也能理解他为什么60多岁纳王氏为妾,从他的为人处世和个人生活情趣看,并非贪色,而是为李家传宗接代。1880年李叔同出生,李世珍晚年得子,珍爱之情无以言表。但好景不长,到李叔同4岁那年,父亲李世珍突然腹泻不止,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延请高僧诵读《金刚经》。李叔同尚处于懵懂孩提,不知人间悲喜,偷偷揭开帘子窥视。最后,李世珍还是驾鹤西游,享年72岁。
灵柩留家七日,因为李世珍在世时一心拜佛,办后事时自然请高僧大德每日前来诵经不绝。年幼的李叔同看着这样宏大的场面觉得十分好玩,还带着一帮孩子模仿,俨然“孩子王”。不仅如此,他此后还时常带着侄儿李圣章等一帮小孩,仿效放焰口(焰口是佛教用语。饿鬼渴望饮食,口吐火焰叫焰口。和尚做法事向饿鬼施食叫放焰口)游戏,他还亲自扮演大和尚,惟妙惟肖,谁也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后,他真的披上了命运早就为他准备的袈裟,这是一种天注定啊。
而此时的李叔同才刚刚4岁,估计还对没了父亲十分懵懂,故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他的童年依然是快乐的,从他后来模仿日本词作家犬童球溪《故乡的废宅》所作的《忆儿时》,可见他对童年生活的留恋: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父亲去世后,李叔同也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于是,很快他就在家中原来的会客之所“存朴堂”,开始了他的启蒙教育。
李叔同一生做人行事颇具修养,与早年“桐达李家”的生活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李世珍去世时,李叔同仅有4岁,并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更多的言传身教,兄长李文熙更多地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李文熙字桐冈,生于同治七年(1868年),卒于民国十八年(1929年)。他比李叔同年长12岁,李世珍去世时他已经成为“桐达李家”的掌门人,承担着家族的责任。
看其生卒年代,以及所受教育的时代背景,我们自然不难想象,李文熙的治家风格颇得李世珍的精髓。李世珍是一个在生活中很讲规矩的人,这一点在李文熙身上有明显的继承。而此时,这种家族遗风同样传到李叔同的身上,跟随兄长读启蒙书《三字经》《百家姓》时,他也受到严格的管束。
在封建社会,读书入仕不仅是改变个人命运的手段,也是获得家族荣耀的途径。“桐达李家”作为成功的士大夫之家,也是书香门第,自然十分重视教育。在开明商人看来,读书入仕既能带来光宗耀祖的无上荣耀,也可与商业经营相辅相成,是贵族身份的重要标志。
“桐达李家”的子弟应该有功名在身,这决定了李叔同早年的读书之路。
总之,李叔同5岁即随母诵习名诗格言,6岁学习家规,7岁从兄文熙正式开蒙,依次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百孝图》《返性篇》《玉历钞传》《格言联璧》等。文熙对叔同教督甚严,教其待人接物不得越礼。李叔同8岁从常云庄读《文选》等,“日诵五车,过目不忘”;9岁读《四书》《诗经》《孝经》及唐诗;12岁攻《史记》《汉书》,临《张迁碑》《龙门二十品》等。
我们试图从李叔同前期的生活履历中找寻深深的佛缘。除了李世珍在世时家庭的熏染,据传,李叔同七八岁时,有个曾到普陀山出家的人,名叫王孝廉,回到了天津,长年在无量庵驻锡、打坐。李叔同的大侄媳妇早年丧夫,生活并不如意,常常有悲观厌世的情绪,后来常常跟随王孝廉诵读《大悲咒》《往生咒》等。李叔同时常听到诵经声,心生欢喜,加上心聪神慧,不几次就能背诵下来。此外,李叔同的乳母刘氏,能背诵《名贤集》,也深深影响了李叔同早期的世界观。出家后,李叔同曾自述“七八岁时,即有无常苦空之感,乳母每诫之,以为非童年所宜。及慈亲早丧,益感无常,悟无我理”(蔡冠洛《戒珠苑一夕谈》)。12岁时,李叔同就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这样似历经沧桑的诗句。虽无法求证其真,却可从一个侧面窥见其遁入空门的行为,想来也并非因一时之念吧。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李叔同考入天津的辅仁书院。创设于道光年间的这所书院,最主要的职能是提供作文训练,专业名词叫制艺,其实就是学做八股文。
也就是说,李叔同起初也是接受传统科举教育,他在辅仁书院期间的文章和书法都很出色。他还曾精心手抄了关于如何读书应试的要则,即山西恒麓书院教谕思齐对诸生的一份《临别赠言》。李叔同反复研读,可见此时李叔同对科举功名十分上心。
不过,在墨守成规接受传统教育的同时,李叔同仍然在课余时间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9岁起,他就开始师从书法家唐静岩先生学习篆刻,并于17岁拜津门名士、诗人、书法家赵幼梅学词。这一时期,无忧无虑的李叔同畅游在诗书画印的海洋,乐此不疲。
不过,此时的中国风云际会,时局环境正在剧烈变化。天津作为国内屈指可数的海运港口之一,自然成为西洋物资在北方的重要集散地。加上李鸿章以天津为中心举办洋务事业,更使得西方文明强烈地冲击着这座城市。
西方坚船利炮开路,接下来就是文明软实力的全方位展现。在李叔同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就已经体现出了这一点。
早在光绪十三年,亦即1887年,清朝总理衙门与礼部议定科举增设算学科,尝试将西学纳入科举考试,只是国人一时难以接受,无人参与,因而搁浅。
甲午战争之后,科举改革成为一大热点问题。社会讨论热烈,迫切期待变革。1896年,有消息说,包括李叔同所在的辅仁书院在内的学校,都要减少奖学金,用于充实洋务书院。面对眼前这种真实的社会浪潮的冲击,李叔同曾经发出“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的感慨,从中也能看出李叔同对西方文明并不抵触,甚至有些期望。
1897年和1898年,李叔同两次应天津县学试。他还写了两篇时事评论文章,一是讲外交的《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论》,另一篇则是侧重于资源开发利用的《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论》。这些内容,表明甲午之后的李叔同已经有目的地读了一些新学书籍,可见他此时已经中外皆习,睁眼看世界了。
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清朝,时局纷乱,思想动**,冲击着帝国的根基。于是,1901年,清政府开始实施新政,科技改革自然一马当先。清政府宣布废除八股,乡试、会试头场试中国政治史事,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三场试四书五经。西学被纳入考试范畴,成为新章科举最重要的变化。李叔同接连几年屡试不第,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秋天,李叔同参加了在河南开封举行的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乡试,结果依然不理想,李叔同依然没有脱颖而出。
从此以后,李叔同放弃了对科考的追逐。也许追逐科考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从他学贯中西、接受西洋知识和艺术形式来看,参加科考仅仅是为了实现家族的梦想而已。现在,李叔同连这一家族责任也放下了,开始了自由洒脱的对更高精神境界,以及更高个人价值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