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子不类父 泥石流中的一股清流?(1 / 1)

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朱见深的身体可能不行了。四十一岁的他,也曾经幻想长生不老,试用过好几种偏方,可是从实际情况看,都没有太大效果,被坑了一把。正月,庆成宴结束后,太监报告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万贵妃去世了。朱见深哀叹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八月十三日,大臣们忽然收到一则消息:皇帝身体不适,想调理几天,所以就不能上朝了,有事情需要汇报,可以写在奏折里。此时大臣们也没有往坏的方面想,皇帝号称天子,其实也是人,谁没有个感冒发烧的时候,于是纷纷请皇帝保重龙体。

八月十七日,朱见深又发了一则敕谕,大意是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但还是要再请几天假,命令皇太子朱祐樘在文华殿视朝。内阁大学士万安、尹直、刘吉上了道奏章,礼节性的,希望皇帝安心养病,及时吃药,早日痊愈。朱见深看到后,回了句:“朕已服药,疾已渐减”。五天之后,人们明白了,这不过是句谎言,因为朱见深同志就此过早地离开了,不惑之年而已。遗诏要求皇太子继位,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既然皇帝已经驾崩了,也要求太子赶紧接班,文武百官就建议朱祐樘登基。没想到他拒绝了,刚刚失去了父皇,心里过于悲痛,此时此刻,怎么能提接班的事情呢?过个几天,原来还是熟悉的“三辞三让”程序,好借此名利双收。,

兴利除弊

回首成化皇帝的一生,有四个地方最让人无语;第一是宠信佛道、方术,将大量钱财用在修建佛堂、供养僧人,对国计民生没有太大的帮助;第二是设立西厂,任用汪直,不经正规程序便四处拿人,滥用私刑,导致人心惶惶;第三是内批授官,打乱了干部选拔的流程,造成部分不公平现象;第四是官员庸碌,不作为,什么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听起来都丢人。朱祐樘登基后,需要着手解决这些问题。其中汪直已经失宠,西厂也已被废,还剩另外三个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是李孜省,之前我们说过了,他会落雷术,还会装神弄鬼,假传上天的指示,朱见深正好又相信这套把戏。当时朱祐樘是太子,拿他没办法,登基后第六天就开始收拾,将其谪往边疆戍边,不久便被逮捕入狱。李孜省平时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严刑拷打,直接死在了狱中。太监梁芳,成化年间也是红极一时,得到万贵妃的宠信,把前人积攒的金银财宝都用在寺庙上,朱见深当时就表示:后人会找你算账的。现在不就来了,梁芳被勒令到南京充净军,不久又被收监审查。

纸糊阁老大学士万安,对成化皇帝的种种不良行为听之任之,不去进谏,还把自己喜欢的“**”献给领导,以此邀宠。朱祐樘上台后,一不小心,发现了一箧奏疏;一不小心,稚嫩的小脸就红了,里面写的是关于男女之事的“**”。原来我爸好这口呀!朱祐樘发现了成化皇帝的另一面。再看,有三个字:“臣安进”,于是命令太监怀恩拿着这些材料去内阁找万安,训斥说:“这就是大臣应该做的事?”万安羞愧难当;后来又有其他大臣弹劾万安,朱祐樘又派人找他,当面宣读奏折,看看,都是批评你的!怎么处罚呢?当然是罢官了,要求他赶紧退休。没办法,就像歌里唱的:“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脾气”,万安很对朱见深的脾气,却无法被朱祐樘接受。

回老家的路上,万安还不时仰望星空,看看代表三公的星辰有什么变化,都七十多岁了,他还幻想着能不能复出,重回政坛呼风唤雨。万安进献这些东西,说明朱见深的确喜欢,否则为什么不像弘治皇帝一样,痛斥万安,把书籍通通退回,反而留在宫里细细阅读呢?另外一位纸糊阁老尹直,也被屡屡弹劾,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朱祐樘批准他退休。硕果仅存的刘吉倒坚挺了一段时间,直到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才离去。

对于那些供养在京城里的番僧、道士,朱祐樘也予以精简,该降级的降级,该回家的回家。官府里的冗员也要裁撤,传奉官被罢免两千多人,并对触犯刑律的官员一一论处。臃肿的官僚机构也需要瘦身,弘治皇帝用降级、罢免、勒令退休等方法,使整个行政队伍减少了许多冗员。面对财政危机,大臣们希望朱祐樘可以节俭,先帝喜欢造寺庙,那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赶紧停了吧;梁芳这些人喜欢买珍宝,进献给皇帝、万贵妃,现在少买一点,杜绝肯定是不可能的;以前逢年过节,赏赐有功人员,朝廷出手往往阔绰,甚至滥赏滥封,得到好处的人是高兴了,国家的财政却越来越糟了,一些不必要的赏赐还是停了吧。

罢免不称职、不作为的官员后,弘治皇帝提拔了不少能人异士,让他们身居高位,辅佐自己振兴大明江山。如果论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的质量,弘治朝的确要高于成化朝。重要的名臣有王恕、马文升、刘大夏、刘健、谢迁、李东阳、王鏊等。朱祐樘对刘健等几位大臣非常信任,称呼为“先生”。一开始,他们提的建议,皇帝还有些不能接受,后来基本上都能听取。每次召见,天子都要让左右退下。太监偶尔偷听,发现皇帝说得最多的是“善”字。

清洗过官僚队伍,朱祐樘还有其他举措。

首先是继续开经筵。皇帝一个月参加多少次经筵呢?大讲一个月三次,小讲天天都有,必须亲临文华殿听课,如果对这方面感兴趣也就罢了,要是感觉无聊,还要在那坐着,真是痛苦极了。我们不妨换位思考,假如你是某位家族企业的董事长,天天日理万机,工作之余,还必须接受传统文化教育,听一帮手下高谈阔论,其中还有些喜欢一边讲课一边夹私货推销自己,你会不厌烦吗?恐怕难说。朱祐樘登基后,表示他愿意开经筵,也算是学习了。在大臣们眼里,积极、准时参加在职教育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朝臣们还经常建议朱祐樘注意节俭。弘治十四年(公元1501年)八月,军队缺饷,朝廷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你说这钱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大学士刘健一针见血地指出原因:“天下之财,其生有限。今光禄岁供增数十倍,诸方织作务为新巧,斋醮日费钜万。太仓所储不足饷战士,而内府取入动四五十万。宗藩、贵戚之求土田夺盐利者,亦数千万计。土木日兴,科敛不已。传奉冗官之俸薪,内府工匠之饩廪,岁增月积,无有穷期,财安得不匮?今陕西、辽东边患方殷,湖广、贵州军旅继动,不知何以应之。望陛下绝无益之费,躬行节俭,为中外倡,而令群臣得毕献其诚,讲求革弊之策,天下幸甚。”钱都去哪儿了,还不是你们这帮姓朱的吸血鬼给挥霍掉了,做高档的服装,从事道教活动,土地兼并,大兴土木等等。对此,朱祐樘的态度是“嘉纳”。

在军事方面,因为国库空虚,弘治君臣主要采取防御的大政方针,不像明太祖、明成祖时期常常越过长城,与蒙古人浴血奋战,因为实力根本不允许。当时承平日久,国家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争,西北的蒙古部落常常在边关耀武扬威。马文升严格考核将领,罢免三十位贪婪、懦弱的将校。饭碗被砸了,这些人当然痛恨马文升了。有的晚上拿着弓箭在门口埋伏,想等马大人出来,将他射死;有的写了举报信,罗织罪名,想使马文升下台。朱祐樘赶紧派十二个骑兵贴身保护。弘治末年,大同有敌人进犯,皇帝听了太监苗逵的话,准备派军队出塞,好好杀一杀蒙古人的锐气,于是把刘大夏召过来,问他:“当年苗逵在延绥直捣敌人巢穴的事,你听说过吗?”刘大夏回答:“听说过!不就俘虏了几十个妇女、小孩嘛,多亏朝廷人品好,大军才能平安归来,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朱祐樘仿佛受到暴击,沉默良久,又问:“当年太宗皇帝怎么能出塞杀敌呢?”刘大夏给皇帝留了点面子,说:“陛下的英明神武不差于太宗,可将士们、战马都差远了,当初淇国公丘福曾率领十万大军出塞,稍稍违背太宗的旨意,结果全军覆灭。没有优秀的将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防御。”朱祐樘感慨一句:“多亏有爱卿,否则将酿成大错。”

明朝是农业社会,水利建设对日常生产影响极大。弘治年间,朝廷主要是治理三个地方的水利设施:四川的都江堰、河南伊、洛等渠,江南苏、松河道。这些举措有利于减轻水患,保护沿岸老百姓的生命、财产,为农业灌溉提供稳定的水源。如果的确遭受了洪水或者其他自然灾害,朱祐樘会下令减免税粮,弘治年间,往往一年减免的税粮就有八九百万石,远远超过之前的成化皇帝,以及后来的正德皇帝。

鲜克有终

唐朝名臣魏徵说得好:“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有一个好的开始的确不难,想要长久地坚持下去,那就比较难了。明孝宗即位初期,曾经把许多番僧、术士赶走,但是没过几年,因为健康原因,他自己又走上了笃信佛道的老路,开始大规模地建坛设醮,靡费国库。像那些华丽的衣服,奢侈品也让人继续制造、采购。传奉官又一个一个地封起来,完全根据个人喜好,不经吏部考核。皇帝是满意了,买单的却是国家财政,或者说是老百姓,朱祐樘刚驾崩,马文升就奏请淘汰传奉官七百六十三人。弘治初期好了一阵子,到中期形势就逆转了,鲜克有终。

有一个太监叫李广,与某位汉朝名将同名同姓,他摸透了明孝宗的心思,为了讨主子欢心,把一些道士、僧人偷偷地引进宫中。朱祐樘十分满意,这个李广挺会办事的嘛,深得朕心,对他信赖有加。

李广有了当朝皇帝撑腰,便肆无忌惮,任意向他人索取贿赂,甚至在京城之内侵占大量民田,由此暴富起来。为了炫耀,他动用大量人员修建府第,甚至还把玉泉山的水引了下来,在自己修建的府第之外绕了一圈。给事中叶绅、御史张缙向孝宗皇帝上疏,弹劾李广,皇帝都不理不睬。

李广发现皇帝庇护自己,做的事情越来越出格,却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座亭子而丧命。他劝说孝宗皇帝在万寿山上建一座毓秀亭,便于修炼、祈祷,朱祐樘最初没有这个意思,经李公公反复说明,终于答应了,下令在万寿山上择地建亭。没想到亭子刚刚建完,有一位小公主突然夭折,百姓议论纷纷,是不是亭子修得不好,破坏了风水,导致小公主去世。实际上两者毫无关系,这回真的是冤枉人家了,但当时的人就信这些。

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太皇太后周氏居住的清宁宫“走了水”,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李广再次出来背锅,受到了大家的谴责,说他鼓动皇上修建毓秀亭犯了忌,老天爷降下了惩罚,先是小公主,再是太皇太后。清宁宫被焚毁,周太后只能到其他宫殿居住了,她愤怒地说:“天天说李广,没想到竟说出事端来了,如果不是太监李广鼓动皇上修建毓秀亭,这些灾难也不会发生。”本来就得罪了大臣,现在又得罪了太后,李广越想越怕,精神崩溃,绝望地上吊自杀了。

李广生前引导孝宗皇帝从事斋醮、修炼等道教活动,他驾鹤西去后,明孝宗始终认为李广家里会藏有奇方异书。结果异书没收到,却发现了一个更特殊的本子,许多文官武将的姓名被写在上面,还备注了:黄米多少石,某某文官赠送,白米多少石,某某将军赠送。朱祐樘看了,感觉很迷惑:“李广是大胃王吗?这么多黄米、白米,他怎么吃得完?”皇帝毕竟是皇帝,不懂下面的潜规则,一位太监如实告知:黄米指的是黄金,白米指的是白银,这不是一个送粮食的本子,而是贿赂钱财的名录。明孝宗听完,如梦初醒,骂道:“李广竟敢如此收贿,他要不死,朕也会宰了他。”赶紧把本子交给刑部,对上面的人要仔细调查,为什么要贿赂李广,贿赂的钱财是否为贪污所得?

朱祐樘的决定,吓坏了那些贿赂李广的官员,领导都发火了,自己也的确是送了礼,操守也不那么干净。要是刑部查完案子,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他们只好向张鹤龄求救,他是皇后的兄弟,皇上一向对外戚听之任之。果然,经张大人一活动,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官官相护,朱祐樘担心打击面太广,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震慑震慑,发完火就结束了。

在历史上,不少人对弘治皇帝的评价相当高,说明朝除了太祖、成祖,最有作为的就是仁宗、宣宗、孝宗。如果和其他朝代的皇帝比,朱祐樘可以比肩汉文帝与宋仁宗。他的政绩,主要集中在这几个方面,就像査继佐说的:“帝业几于光昌矣。群贤辐辏,任用得宜,暖阁商量,尤堪口法。斥妖**,辟冗异,停采献,罢传升,革仓差,正抽分。”但这些只存在于即位初期,到中后期,他之前废除的弊政又死灰复燃,这在刘健等重臣的奏章中屡屡可以看到。

像土地兼并、军政败坏等重大的问题,朱祐樘没有解决,也没有能力解决,只能听之任之、小修小补。他曾经命人清查土地,收回勋贵势力侵占的庄田。表面上看很不错,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实际上呢,清查的都是已故太监的土地,或者是权力不大、背景不深的官员的土地,有权有势的他就不敢动,因为涉及的利益面太广了,不愿造成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利益集团内部的自我清查,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在军政方面,那更是百弊丛生,比如虚报人数,名单上有五千个士兵,实际上操练的也就一千人,多出来四千人的军饷去哪儿了,猜都能猜到;军队将领又贪婪又怯懦,克扣部下军饷、指挥部下替自己干私活,口气大得很;一遇到蒙古人,就怂得不敢出战,全指望兄弟部队,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作为,放任敌军烧杀抢掠。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朱祐樘命令刘大夏管理兵部,刘大夏说身体不好,不愿意接手。皇帝纳闷了,你为什么要推辞呢?刘大夏表示现在民穷财尽,兵部是个烫手的山芋,怕管不好要担责任;最后皇命难为,该做还得做。

后来朱祐樘又问:“您说天下民穷财尽,可是祖宗不也是按时征税吗?他们在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样呢?”刘大夏回答:“正谓不尽有常耳。如广西岁取铎木,广东取香药,费固以万计,他可知矣。”皇室额外的要求太多了,铎木、香药两项耗费的资金就上万,再算上其他的,索取过多,老百姓怎么能不穷?皇帝又问军队,刘大夏说和老百姓一样穷,军饷都被长官克扣了一半以上,拿什么养家糊口?朱祐樘长叹一句:“朕临御久,乃不知天下军民困,何以为人主!”当了十几年皇帝,却完全活在自己的臆想中,不知基层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