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这条蛔虫的行径,仿佛眼睁睁看着它啃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大明天子,朱由检。崇祯皇帝并不是一直盯着李自成走进来无动于衷,在此之前没有人比他更着急更发愁,他几乎每分钟都在召集群臣商量对策,然而临头一刻,只有庸庸草包还留在朝堂,能干的都因为崇祯这小子的疑心送进了监狱,或者天堂。
此刻,绝望的一国之君在龙椅上泪流满面,愤恨至极,在李自成进城之前,他曾试着最后一次鸣响陈钟,意为君王要召集群臣入内,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不久前还伏在地上高呼圣上的人,瞬时便都坦然地离他而去了,原来事到临头竟能看出人心如此凉薄,原来泱泱一个大明王朝真的要全剧终了。
当然,就到了这个时候,崇祯也并没有打算反思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脑海里只是再次委屈地闪过了他执政十七年来,十七年如一日宵衣旰食日理万机的辛苦,不想最后等待他的结局,竟然是眼前这一片苍白的亡国之恸,和一帮各自打算、分道扬镳的大臣,他终于喊出了内心积攒了好久的怨愤:
“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何面目于地下?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藐躬,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他的意思就是,我明明一直辛辛苦苦治理国家,怎么说都不该亡国的,现在走到这个地步,都是你们这帮废物朝臣给害的!但是骂得再狠又有什么用呢。已经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了,所有人都在盘算自己家的后路怎么办,根本没空搭理紫禁城上那个光杆司令。只有崇祯,他从前有着天下最高贵的家,可现在,唯独他要没有家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亲眼看看到底外面怎么样,当他谁都不愿意相信了的时候。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条蛔虫。一切都结束了。
崇祯镇定地回到乾清宫,开始处理善后事宜,我想他应该预料过这番画面,也思考过自己要做出什么选择。曾有许多大臣劝他放弃北京,迁都南方,毕竟北京不过就是个符号,陷落了也不会彻底改变什么,南迁,还有很大的机会,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就连周皇后都隐晦地暗示过他,我们家南方还有一处房子呢。但是,这个一根筋的年轻人相当倔强,他咬定了不会南迁的决心,南迁意味着什么?像宋高宗那样灰头土脸地跑回先祖起家的地方吗?那是多么屈辱的一件事啊,崇祯必是不愿,因为他朱氏祖训里曾明确提出,君王当与社稷同生死,到最后一刻,朱由检依然坚定不移地走向了他“君王死社稷”的结局。
在自己殉国前,他先要求家眷通通自尽,免得落入贼手遭尽侮辱,上一章节我们讲了他的后宫妃嫔们贞烈的表现,就是那般决绝淡定。而皇室后代,皇子被换装送出宫外,到外戚家中躲避一时,算是为朱家留了一脉香火,而女儿则一样要自尽了断。当崇祯走进已故周皇后的寝殿时,看到长女长平公主,这个少女正是花季,又贵为皇女,若被掠走定会受到难以想象的凌辱。崇祯长叹一声:汝奈何生于我家!便举剑向女儿刺去。常有人批驳崇祯此时多么残忍,我却觉得应该换位思考一下,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心痛,没有人比他更苦,然而他此时肩上有比丈夫、父亲更重的责任,他是一个国家的君王,一个亡了国的君王,一个充满愧疚和绝望的败军之将。
当夜,春寒料峭的北京,怎一番凄凄惨惨戚戚!大明帝国最后一位皇帝,年仅三十四岁的崇祯帝朱由检,背负着朱明王朝近三百年的尘埃,慢慢爬上皇宫后面的煤山。据说当时是午夜一点左右,万籁俱寂,陪在他身边的是司礼监太监王承恩,这个曾经响赫一时的宦官,而今也只是伴着他的主子,悄悄走上殉节之路。二人在山上的树上上吊自尽,走得安静而神秘,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崇祯是怎样与他的天下告别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曾落泪否,只有一封衣上以指血写就的遗书,和满头用来掩面的凌乱长发,风干了他最后的温度——
“朕无颜见先皇于地下,将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可将文官尽杀,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
也实在是字字泣血,句句苍凉。孰忍责过耶?孰忍讥讽耶?
祖宗给他留下了一个如此多娇的如画江山,他却没有能守得住。他真的想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个天下负责——哪怕依然是这种贯穿他一生的蠢得没用的方式——这是他骨子里埋藏的属于这个王朝的刚烈,这是他选择履行责任的权利。
一个勇敢又懦弱得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剧。
可惜历史从来都不同情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