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6世纪的世界,正孕育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这是大航海即将改变人类交往和游戏规则的时代,也是生产力即将颠覆历史步伐和行走速度的时代。这时候的世界风起云涌、山雨欲来,日月交换、经纬纵横无不紧张地等候期待着史册全然重新起笔——这时候,在中国的土地上统治着的,正是大明王朝。
明王朝就像是一个没怎么经历过世事的富家小姐,坐在一肩挂满了幔帐的轿子里面,走过未知的街道。她有时候会因为好奇悄悄掀开帷帐一角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总是匆匆瞥一眼就因为紧张收回了目光。有时候,会有同样好奇的外人扯开她身侧的帷帐探进头来看她,这小姐却被偷窥者的无礼人惹得嗔怒起来,满脸羞红地让轿夫帮她把幔帐钉死,轿门锁住,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赶路。帷帐外面的世界小姐基本一无所知,她虽然感受到了比原来幅度要大的晃动,而且晃动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透过薄薄的帷幕,她似乎依稀看到了外边光影交错,伴随着喧闹的吵嚷声,起初,她抬起了手想要再拉开帷幕看看外面到底在发生些什么,犹豫了一番却又放下了手,因为光影并不刺眼,喧闹的嘈杂和颠簸带来的不适感也尚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就最终选择了放下好奇,由它而去。殊不知她所乘坐的轿子其实刚刚通过了一个转弯非常剧烈的路口,只是在帷幕的遮挡之下,她没有能目睹太多细节,外面的光影、声响、颠簸都是路上其他同行者因为遭遇了转弯带来的巨大刺激做出的极端反应,而她错过了外面发生的变化,帷幕的遮挡对她来说不知道意味着善意保护,还是闭目塞听……
的确,明王朝也许有过机会和西方世界一同走上竞争海洋的现代化通道,但是她遗憾地错过了。我们还记得,郑和的船队也曾经载着明王朝向世界走去过,世界认识了大明,但是大明却未曾认识世界,大明太过自负,她只在乎自己身上的光芒有没有吸引来足够多的注意,却不屑于分一点注意力给身边过往的他人,当她认为自己已经赚足了她需要的眼球,便像个高傲的公主一样回到她的闺阁再也不愿出门了。也许是当时的家境太过优越,她竟然都不像其他走出国门的人那样,留意着从家门外的广阔天地去寻求一点收获,正如黑格尔所惊诧的那样:“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和贸易,可是,太平洋所邀请来的中国人,竟然是所谓的‘正其义不谋其利’的谦谦君子”。然而发生在明成祖时期的郑和下西洋,却也是现代以前中国人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蔚蓝的大海上,从此以后便彻彻底底地销声匿迹,郑和的船队恰如明王朝给外面的世界留下的匆匆一瞥,中国没有记住世界,而世界同样没有记住中国。与之相反的是发生在亚欧大陆另一端的剧变,伊比利亚半岛的小国西班牙与葡萄牙,就在那里刚刚经历过艰难的恢复故国的征战,精疲力竭的人们急需要做点什么给接下来的生活打打基础。伊比利亚人很快将目光投向了蔚蓝的海洋,几乎与郑和是同一个时期,只是他们与世界的交往远远不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眼神,而是将整个身体都扑向了蔚蓝色大海之外的广阔天地。明王朝是伊比利亚走进世界寻求的一个重要目标,虽然她对世界的惊鸿一瞥相当短暂,但是从此以后的风里都留下了有关她的故事,据说有幸看到过她面容的人都深深为之倾倒,没有人能逃过魔咒,只想要永远把身体沉入她迷人的眼睛。所以,伊比利亚人特别想要去看看,那个随便一个回眸便倾倒了许多人的明王朝究竟有多美,他们又能否抓一个时机,把那份美夺一分永远地带回故乡。
伊比利亚人成功了。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葡萄牙顺利在明王朝的领地上争到了小小的一块当作自己的据点,那一块地方叫作澳门,虽然明王朝内部对于是否允许葡萄牙在澳门获得居住权争论不休,但是最后还是允许了他们在通商时可以在管控下居住。葡萄牙就以澳门为中心,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商业经营,他们的活动范围远不在中国内部,而是从遥远的母国到东南亚周边,久而久之,葡萄牙把熟知的明王朝状况传播回了母国,整个伊比利亚慢慢都认识了中国,可明王朝对伊比利亚却一无所知,只要在此居住的商人按时缴纳地租,就没有多少人想要去问他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伊比利亚人并不是唯一,紧接着,荷兰人也沿着伊比利亚的船只走过的路线来到了明王朝治下的土地上,他们仿效葡萄牙的样子,在台湾设置了据点,荷兰人野蛮,并没有老老实实从事经商活动,他们不仅利用据点的地势劫掠船只,还总是试图将据点范围向外扩大,明王朝反感荷兰,与之对战多次以后,将此类动**完全归咎于往来的异乡商船,是海洋带来了商船,也是海洋制造了麻烦,于是明王朝不想再和海洋对视了,那一片蔚蓝的颜色终究被抵挡在了帷幔之外,任由异乡的桅帆竞相活跃在大洋之上,把世界最前沿的先声用取之不尽的浪头席卷到各个角落,可是明王朝的帷幔挡住了外面的声音,她免遭了更多聒噪的商船打扰,却也错过了通向下一条街道的路口,错过了加入广阔世界最珍贵的那张入场券。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向往当初那个能够改变命运的路口的时候,人们为丢失的门票惋惜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明王朝放下帷幔的那一个动作,一抬手的工夫结局便已改写,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窗外瞬息万变,而一张帷幔遮住的,又何止是几个百年。
明王朝之所以会以视而不见的方式错过首先加入现代世界的机会,是因为中国历来认识世界的方式便与西方不同。自秦汉以来,古代中国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朝贡体系”,这种体系观念源于商周时期“周边服于王畿”的传统形态,继而发展成为以大一统王朝作为中心俯视其他朝贡国家的朝贡体系,这种体系的形成让古代中国始终以居高临下的方式审视他者,朝贡体系下的世界观将世界分为了三个等级:中央之国—朝贡国—其他,其他国家若想要成为朝贡国,还需要请求通过方可,这种狭隘的“华夷观”很大程度上蒙蔽了明王朝认识世界的眼睛。非常遗憾的是,远距离的航海活动自郑和之后几乎再无痕迹,明王朝加入世界的方式主要是全球贸易中的“丝—银对流”,特别是江南地区完全商品化的手工业制品,是明王朝参与世界的重要载体,虽然江南产业规模有限,但交易量却足以映射整个中国,在明王朝无意识的参与“丝—银对流”交往,正是世界在带动中国艰难走向近代化。
尽管明王朝时期的中国也一定程度上加入进了早期全球化的洪流,却远没有在16世纪转型的大舞台上表达出与之实力规模相适应的表现力,反而是欧洲的张力大大超越了其他任何地区,以绝对的优势领跑了区域走向全球的转折点。
世界眼里的明王朝,就像一个反应非常迟钝的有钱人,他太久没有出门,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太阳正在打西边出来了。